青牛镇的天空，总是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青紫色灵气。
像一块未经过精心打磨的璞玉。
镇子不大，依着一条名为“玉带”的细小灵脉而建。
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铺面。
贩卖着最低阶的符箓、丹药，以及锈迹斑斑的飞剑。
空气里，混杂着灵草的清香、炼器炉的烟火气，以及一丝属于底层修士的、永不消散的焦虑与渴望。
纪衡，很喜欢这种氛围。
他坐在自家“无忧阁”二楼的窗边。
手边是一杯泡得恰到好处的清心茶。
茶叶只是最普通的品类，三碎灵一斤。
但经过他精准控制的水温与时间浸泡，竟也散发出一缕不俗的醇香。
他面前，摆着一本厚厚的、封面空白的账册。
右手握着一支狼毫小笔。
笔尖流淌出的，并非龙飞凤舞的书法，而是一行行清晰、工整的数字与符号。
无忧阁，名字起得大气，店面却不大。
它不卖法宝，不售丹药。
唯一的业务，门口那面小小的旗幡上写得明白：“灵石周转，解君燃眉。
法宝典当，助君通达。”
通俗点讲，就是放贷和收破烂。
在青牛镇其他修士眼中，纪衡是个有些奇怪的年轻人。
修为不高不低，卡在炼气期大圆满的境界己有年余，似乎并无多少进取之心。
模样清秀，眉眼间总是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
不像个追逐天道的修士，倒像个凡间镇上的账房先生。
他从不与人争勇斗狠，也极少去秘境冒险。
大部分时间，就只是坐在这无忧阁里，拨弄着他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古朴玉算盘，或是像现在这样，对着账本写写画画。
“纪老板！
纪老板在吗？”
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身材壮实的汉子，噔噔噔地跑上楼来。
他叫赵大牛，是个典型的体修，一身疙瘩肉，性子也像他的拳头一样首来首去。
纪衡头也没抬，笔尖在“赵大牛”的名字后面轻轻一点，勾掉了一行小字。
“大牛兄，这个月的五块下品灵石，你迟了两天。”
他的声音平和，没有责备，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赵大牛黝黑的脸庞微微一红，搓着手，有些局促地道：“哎呦，纪老板，对不住，对不住！
实在是没办法，前些日子接了个护送药材的活儿，本来算好日子能赶回来，谁知路上遇到了瘴气，耽搁了……”纪衡这才放下笔，抬眼看他。
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让赵大牛没来由地心虚了一下。
“理由不重要。”
纪衡轻轻推开茶杯，“按照契约，逾期两日，罚息半块下品灵石。
你是现在付清，还是计入下月本金，一并计算复利？”
“复…复利？”
赵大牛显然没听懂后面那个词，但罚息半块灵石他是懂的，顿时肉痛得脸都皱了起来，“纪老板，通融通融，这次实在是意外……”纪衡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大牛兄，当初你为了购买那瓶‘淬体丹’，向我借贷三十灵石，为期一年，月息五分。
这一切，契约上白纸黑字，你也以自身‘铜皮铁骨’的修行进度作为隐性抵押。”
他顿了顿，继续道：“风险与收益对等，规则便是规则。
若人人皆可因‘意外’而通融，我这无忧阁，早该关门大吉了。”
他说话不快，条理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他账本上的数字一样准确，噎得赵大牛说不出话来。
赵大牛张了张嘴，还想争辩。
但看着纪衡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小心思的眼睛，最终还是泄了气。
悻悻地从怀里掏出五块半灵气黯淡的下品灵石，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给，纪老板，您点一点。”
纪衡目光一扫，指尖轻轻拂过灵石，点了点头。
“数额无误，债务两清。
这是你的契约原件，收好。”
他将一张泛黄的皮纸推了过去。
赵大牛拿起契约，像是丢掉了个烫手山芋，转身欲走。
走到楼梯口，却又忍不住回头，瓮声瓮气地问：“纪老板，俺……俺下次要是还想借，还能来找你不？”
纪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当然。
只要你信用记录良好，无忧阁永远向你敞开。”
他放下茶杯，补充了一句：“不过，下次若再逾期，罚息会升至一块灵石。”
赵大牛脖子一缩，咕哝着“下次一定准时”，飞快地跑下楼去。
纪衡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这赵大牛，是他早期“客户”之一。
为人憨首，信用尚可，就是时间观念差了些。
他需要无数个这样的赵大牛，才能让他的“资本”开始最原始的滚动。
他重新拿起笔，在账册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小字：“流动性风险可控，信用体系需强化数据支撑。”
刚放下笔，楼下又传来一个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声音。
“纪…纪先生？
您这会儿得空吗？”
上来的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炼气三层的修为，在青牛镇属于底层中的底层。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眼角深深的皱纹里都写满了生活的艰辛。
他叫老周，是镇上有名的“散修破烂王”，专门倒腾些别人看不上的边角料。
“周老哥，请坐。”
纪衡态度温和了些。
对于这些真正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修士，他通常会多一分耐心。
“这次是找到了什么？”
“哎，哎，纪先生您眼光毒，看看这个。”
老周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
里面是几块颜色暗淡、灵气近乎枯竭的金属碎片，还有几株品相极差、几乎和野草无异的药草。
“这是我从上次那群探索‘黑风涧’的修士队伍扔掉的垃圾里淘换出来的。
您看这‘寒铁’碎片，虽然灵气没了，但材质还在，熔了重新打造些凡间兵器也是极好的……还有这‘聚灵草’，虽然蔫了，但根须尚在，说不定…说不定能种活呢？”
他说到最后，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
纪衡的目光，落在那些“破烂”上。
他的量化神瞳无声开启。
在旁人眼中毫无价值的碎片，在他视野里却浮现出几行淡蓝色的数据：低纯度寒铁碎片，灵力残留：0.7%。
回收熔炼价值：约0.8下品灵石。
劣质聚灵草，活性：极低。
培育成功率：＜0.1%。
药用价值：无。
纪衡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老周是个可怜人，据说有个女儿身患怪病，需要持续的丹药吊命，这才让他如此锱铢必较。
“寒铁碎片，一块下品灵石。”
纪衡开口，给出了一个远高于实际价值的价格，“聚灵草，根须尚存，算你半块。
一共一块半灵石。”
老周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纪先生…这…这太多了，使不得，使不得……我说它值，它就值。”
纪衡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半灵石推过去，语气不容置疑，“下次若有成色好些的‘星纹钢’，可以优先拿来给我。”
“一定！
一定！
多谢纪先生！
您真是活菩萨！”
老周千恩万谢地接过灵石，将那视为救命稻草般紧紧攥在手里，躬身退了下去。
看着老周卑微而充满希望的背影，纪衡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在绝望中挣扎的自己。
云家满门的鲜血，似乎还在眼前晃动。
他创立这无忧阁，放贷收账，看似冷酷，何尝不是在构建一种他理想中的“秩序”？
一种明码标价、按契约行事，至少能让人看到一丝确定希望的秩序。
而不是像当年的云家，毫无道理地就被更强的力量碾为齑粉。
“呵，活菩萨？
我可不是。”
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算盘，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
“菩萨普度众生，不讲利息。
而我，只讲规则。”
这时，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纪大老板，又在发什么呆？
莫不是算盘珠子拨得太快，把自个儿的道心也给算进去了？”
来人是个穿着邋遢道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手里拎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正是李万壑。
他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在纪衡对面。
拿起纪衡那杯没喝完的茶，闻了闻，又嫌弃地放下。
“三碎灵的劣茶，你也喝得下去？”
他撇撇嘴，拔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口，浓烈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还是我这‘烧刀子’够劲！”
纪衡对他这副做派早己习惯，重新取了个杯子，给他倒了杯白水：“大清早就饮酒，伤身。”
“伤身？”
李万壑嗤笑一声，眼神在醉意下藏着难以言喻的沧桑，“总比某些人伤心来得好。
我说纪衡，你整天对着这些数字，不觉得无趣吗？”
他挥舞着酒葫芦，声音提高了几分：“人生在世，当仗剑天涯，快意恩仇，这才不枉修行一场！”
这是李万壑最爱挂在嘴边的话，也是他过去人生的写照。
他曾是名动一方的“破云剑”李万壑，据说剑心通明，有望金丹。
可惜，后来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道心破碎，修为停滞，沦落至此。
成了纪衡店里一个偶尔来蹭酒喝、顺便帮忙镇场子的“客卿”。
纪衡看着他，平静地问：“然后呢？
像你一样，剑断了，人也废了？”
李万壑表情一僵，随即又化作更深的惫懒，瘫在椅子上：“你小子，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我那是…那是时运不济！”
“在我的体系里，没有‘时运不济’。”
纪衡翻开账本新的一页，“只有‘风险评估不足’和‘危机预案缺失’。”
他抬眼，看向李万壑：“你的失败，在于你只计算了手中的剑有多利，却没计算对手的盾有多厚，以及…人心有多善变。”
李万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闷了半天，才嘟囔道：“跟你这小子说话真没劲！
道理一套一套的，比宗门里的传功长老还烦人！”
纪衡不再理他，目光投向窗外。
街道上，几个年轻的修士正围着一个摊位，兴奋地讨论着一柄光芒流转的飞剑。
眼中充满了对力量的向往。
那眼神，一如当年的云家子弟。
也如…前世的他自己。
他曾以为，精准的数据模型可以掌控一切，却算漏了人心，导致了永恒的遗憾。
如今，在这修仙界，他要构建一个更大的、笼罩一切的“模型”。
一个名为“资本”的天道。
这条路，注定孤独。
也注定…很有趣。
他轻轻拨动了一下玉算盘最上方的那颗珠子，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路还长，先从这青牛镇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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