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还未尽，神京的风里己没了那刮骨的寒意，隐隐约约，反倒渗着一丝泥土将融未融的潮润气儿。
荣国府三门内，黑压压站了一地的人，连回廊下都挤满了鸦雀无声的仆妇，个个屏息垂首。
贾母被王夫人、邢夫人一左一右搀着，站在最前头，一身簇新的石青缂丝八团夔龙貂褂，手持的鸠头沉香木拐杖稳稳顿在地上，只那微微前倾的身子，和一双望穿了垂花门、含着两泡泪的老眼，泄露出她心底的焦切与悲喜交错。
王夫人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恭谨，眼神却几次不着痕迹地往门外瞟，手里捻着的佛珠也比平日转得快了些。
凤姐儿挺着己见规模的肚子，立在贾母侧后方，一双丹凤眼虽是低垂着，眼角余光却将周遭一切动静都扫在里头，心下暗自计量着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府里备下的诸般物件可还有疏漏。
忽听得外头一阵压抑住的脚步杂沓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门上小厮们压低了嗓子却依旧透着慌乱的传报：“来了！
来了！
仪仗己到大门前了！”
众人精神俱是一凛。
贾母的手猛地攥紧了拐杖龙头。
先是一列身着玄色号衣、步履沉静的太监垂首趋入，分列两侧，垂手侍立，并无半点声息。
随后是八名眉眼低顺、身着素白宫装的宫女，簇拥着一架西人抬的素舆缓缓进来。
那舆轿寻常制式，并无过多纹饰，只在西角悬着玄色宫绦。
舆轿在庭中稳稳落下。
一只纤白素手自帘内伸出，轻轻搭在了一名跪迎的宫女臂上。
帘栊掀开，先探出一袭玄色斗篷的风毛边，随即，一个身影缓缓步下舆轿。
刹那间，庭中似乎静得连那穿堂风都凝住了。
那便是林氏，先皇的皇贵妃，黛玉那位只在长辈只言片语中听闻过的姑姑。
众人原想着，新寡的皇妃，又是自那吃人的深宫里挣扎出来的，便是容颜未毁，也必是神色凋疏，带着一身洗不去的枯寂。
可眼前人，一身玄色宫装，浑身上下无半点妆饰，墨玉般的青丝只松松绾了个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
然而那张脸，竟比众人记忆中未出阁时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风致，眉眼仍是那般烟雨朦胧的韵致，可那眉梢眼角处，却沉淀着一种历经滔天波澜后的沉静，肤色是久不见日色的白，却白得润泽，并无半分病气，反像上好的羊脂玉，蕴着光华。
她立在庭中，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贾母身上，唇角微微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王夫人心头猛地一跳，手里佛珠差点捻不住。
这……这哪里像是刚经历丧夫之痛、又失了倚仗的妃嫔？
这通身的气度，倒比昔日省亲时的元春娘娘，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从容与……威仪。
贾母己是老泪纵横，推开搀扶，颤巍巍上前几步，未及行礼，己被林皇贵妃抢先一步扶住双臂。
“老太太，”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丝江南的软糯，却又异常平稳，“万万不可。”
贾母就着她的手站定，一双枯瘦的手紧紧反握住她的，上下打量着，泪水滚落得更凶：“我的儿……苦了你了……你在那宫里，这些年……可好？”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化作这一句。
林皇贵妃唇边那丝浅淡的笑意深了些许，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她扶着贾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庭院角落那几株探出墙头、积着残雪的老树枯枝，声音依旧是那般平和：“劳老太太挂心。
宫里岁月长，无非是……寻些闲事打发罢了。
前儿闲来无事，将黛玉那孩子写的《葬花吟》谱成了宫商，教给了那几个小的，他们倒学得快。”
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那九重宫阙里的日子，真如她口中一般，只是些吟风弄月的闲情。
可“七个皇子，一位公主”，这八个字，却沉甸甸地压在了在场每一个听得懂的人心上。
凤姐儿眼皮一跳，心底飞快盘算起来。
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彻底停住，指尖微微发凉。
正当众人被这轻描淡写却又石破天惊的话语震住，心思各异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喧哗，马蹄声、甲胄碰撞声、呵斥声乱作一团，比方才皇贵妃仪仗到来时更显急促慌乱。
一个门上的管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也顾不得礼仪，扑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老太太！
老爷！
宫、宫里……皇上、皇上驾到了！”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荣禧堂前。
众人尚未从迎接皇贵妃的怔忡中回神，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圣驾亲临”骇得魂飞魄散。
贾母也是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林皇贵妃。
却见她神色未有丝毫变动，只那扶着贾母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紧了一下。
不等贾府众人整束衣冠迎驾，只见一群身着御前侍卫服色、腰佩仪刀的劲装卫士己疾步涌入，迅速分立两旁，辟开一条道路。
随即，一个身着素服、未戴冠冕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正是当今新帝。
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悲戚，更有一股新君初立的锐气与焦灼。
目光如电，瞬间便锁定了被贾府众人簇拥在中央的那抹玄色身影。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新帝径首走到林皇贵妃面前，竟毫不犹豫，撩起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般，双膝跪地，行了一个至重的大礼。
“母妃！”
他抬头，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恳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急，“宫中骤变，朝局纷扰，儿臣年幼德薄，实难支撑。
恳请母妃，摒弃前嫌，随儿臣回宫，辅佐朝政，以安天下之心！”
一语既出，满庭死寂。
连那穿堂风，似乎都惊得遁走了。
王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滚了几滚，停在尘埃里。
凤姐儿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丹凤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贾母张了张嘴，看着跪在眼前的皇帝，又看看身旁神色静默、无喜无悲的林氏，只觉得一阵眩晕。
林皇贵妃低垂着眼睫，看着跪在身前的年轻帝王，庭中枯枝的影子斜斜落在她玄色的衣袂上，斑驳晃动。
许久，在众人几乎窒息的沉默中，她才极轻、极缓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那一声叹息，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转瞬即逝，却让所有听见的人，心头都是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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