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葬礼定在三天后。
林深没让陈默插手太多,自己跑前跑后地张罗。
去镇上的纸扎铺订花圈,去村委会借桌椅,给那些父亲生前交好的老工匠挨个打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大多带着惋惜,说“建军是个实在人可惜了这门手艺”,却少有人提“来帮忙”——林深明白,这年头,人情薄得像张纸,林家船厂败落了,旁人自然是能躲就躲。
只有老周来了。
他没说什么客套话,扛着一把扫帚就去打扫船厂的院子,把那些疯长的杂草一根根拔掉,动作慢却稳当。
林深递给他烟,他摆摆手,说“戒了,船上抽烟不安全”,末了又补了句“你爸以前也总劝我戒”。
外婆的状态时好时坏。
清醒的时候,她会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摸着树干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说“这树是你爷爷亲手栽的,比你爸还大两岁”;糊涂的时候,就拿着父亲的蓝布褂子在院子里转悠,嘴里念叨着“建军,回家吃饭了”。
林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喘不过气。
这天下午,他去镇上买香烛,路过晚来书店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风铃照旧“叮铃”响,苏晚正站在梯子上,踮着脚往最高一层书架放书。
她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细瘦的手腕,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需要帮忙吗?”
林深问。
苏晚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差点掉下来。
她稳住身子,低头看他,脸上泛起一点红:“不用,快好了。”
话虽这么说,她脚下的梯子却轻轻晃了一下。
林深没再说话,走过去扶住梯子。
苏晚低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把书往架子上放,动作比刚才稳了些。
“你怎么来了?”
她问,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回音。
“买点东西,路过。”
林深说,目光落在书架最下层的几本旧书上,封面上印着望川河的老照片,“这些书是关于临河镇的?”
“嗯,前店主收集的,都是些地方志和老故事。”
苏晚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你要找什么吗?”
林深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本笔记本,想起那个模糊的“水生”签名。
“你知道镇上有叫‘水生’的人吗?”
苏晚愣了一下,摇摇头:“没听过。
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林深没多说。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几个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手里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着话。
“葬礼定在后天,”他突然开口,“要是你不忙,过来坐坐吧。”
苏晚显然没料到他会邀请,愣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好,我会去的。”
林深买了东西离开书店,往回走时,路过一家小卖部。
他想起陈默说父亲出事那天来过这附近,便走了进去。
店主是个胖妇人,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见是林深,脸上堆起笑:“是林家的小子啊,回来了?”
“张婶,问你个事。”
林深说,“我爸出事那天,你来过店里吗?”
张婶的笑容淡了些,挠了挠头:“那天雾太大了,我开门晚,没注意。
怎么了?”
“有人说看见他来过这附近。”
林深盯着她的眼睛。
张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低下头拨弄着柜台上的糖果:“好像……是来过。”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天早上雾最大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好像是你爸,往书店那边的巷子走了。”
“往巷子走了?”
林深心里一紧,“他去巷子做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
张婶摆摆手,“那条巷子深,里面就住着两户人家,都是老人,平时没什么人去。”
她压低声音,“不过……前阵子好像看见陈默在巷子口转悠过,鬼鬼祟祟的。”
林深皱起眉头。
陈默?
他去那条巷子做什么?
回到船厂时,陈默正在院子里跟老周说话。
看到林深,他立刻迎上来:“阿深,我刚跟周叔说,葬礼的事你别操心了,我都安排好了,厨子、桌椅、烟酒,保证妥妥当当。”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林深的语气很冷。
陈默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跟我还客气什么?
咱们谁跟谁啊。”
他拍了拍林深的肩膀,力道有点大,“对了,我帮你联系了个买家,就是之前说的那个开发商,他说葬礼后想跟你聊聊船厂的事,你看?”
“我说了,现在不谈这个。”
林深甩开他的手,语气带着火气。
“阿深,你怎么这么犟?”
陈默的脸色沉了下来,“这船厂留着就是个累赘!
你爸的债不用还了?
你外婆的病不用治了?”
他提高了声音,“你以为守着这堆破木头就是孝顺?
你爸要是泉下有知,也不会同意的!”
“我爸的心思,轮不到你来猜。”
林深首视着他,“还有,我爸出事那天,你去书店后面的巷子做什么了?”
陈默的眼神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强装镇定地说:“你胡说什么?
我去那干嘛?”
“张婶看见了。”
林深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你跟我爸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疯了!”
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脸色变得通红,“林深,你别血口喷人!
我好心帮你,你倒怀疑起我来了?”
他指着林深的鼻子,手都在抖,“我看你是被这船厂逼疯了!”
“我疯没疯,你心里清楚。”
林深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冷意。
“不可理喻!”
陈默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头看着林深,眼神阴沉沉的,“林深,别给脸不要脸。
这船厂,你不卖也得卖!”
说完,他摔门而去,院子里只剩下林深和老周。
老周蹲在地上,默默地用扫帚扫着地上的碎叶,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周叔,”林深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觉得……我爸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老周抬起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棵老槐树,慢慢说:“望川河的水,深着呢。
有时候你看着风平浪静,底下全是暗流。”
他顿了顿,“你爸那人,犟,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要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怕是……”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林深懂了。
傍晚的时候,苏晚来了。
她提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些水果和纸钱。
“我也不知道该带什么,”她有点局促,“节哀。”
林深接过布包,说了声“谢谢”。
他把她领到院子里,外婆正坐在槐树下打盹,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金边。
“你外婆?”
苏晚轻声问。
“嗯,记性不太好。”
林深说。
苏晚走到外婆身边,蹲下身,轻轻整理了一下盖在她腿上的毯子。
外婆醒了,睁开眼睛看了看苏晚,咧嘴笑了:“你是……晚丫头?”
苏晚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是我,外婆。”
“好,好。”
外婆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你娘以前总带你来看船,你还说要嫁给造船的小伙子呢……”苏晚的脸色白了一下,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林深看着她,心里疑窦丛生——外婆说的“晚丫头”,是苏晚吗?
她娘是谁?
为什么会带她来看船?
外婆说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苏晚站起身,走到林深身边,看着那艘没完工的木船,轻声说:“你打算把它做完?”
“嗯。”
林深点头,“我爸没做完的事,我来做。”
“很难吧?”
苏晚问,“现在做木船,没人要了。”
“总得有人做。”
林深说,“不然再过几十年,怕是没人记得望川河上还有过木船了。”
苏晚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帮你吧。”
林深很意外:“你会做船?”
“不会,”苏晚笑了笑,“但我可以帮你打下手,递个工具,扫个地什么的。
反正我书店也没什么生意。”
林深看着她,她的眼睛在夕阳下亮闪闪的,像落了星光。
他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那天晚上,林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想起陈默阴沉沉的眼神,想起张婶的话,想起外婆提到的“晚丫头”,还有苏晚那本锁起来的日记。
这些碎片像散落在望川河底的石头,他隐隐觉得它们之间有联系,却怎么也拼不起来。
窗外,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老槐树上那些盘根错节的纹路。
林深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和陈默在槐树下埋过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他们偷来的玻璃弹珠和半块没吃完的月饼。
那时候的陈默,眼睛亮晶晶的,说要跟他一起继承船厂,造世界上最大的木船。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的老槐树。
树影在月光下晃动,像个沉默的巨人,守着满树的秘密。
林深突然觉得,父亲的死,或许就藏在这棵树下的阴影里,藏在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过往里。
第二天一早,林深去镇上给父亲买寿衣,回来时看见苏晚己经在船厂了。
她穿着那件灰布围裙,正在打扫车间,把散落的木屑扫到一起,动作很认真。
阳光从车间的破洞里照进来,落在她身上,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来了。”
林深说。
“嗯,”苏晚回过头,对他笑了笑,“看你没回来,就先动手了。”
她指着墙角的一堆旧图纸,“这些是你爸画的?”
林深走过去,那是些木船的设计图,有的己经泛黄发脆,上面用铅笔标注着尺寸和结构,旁边还有父亲潦草的批注。
“是,都是他以前画的。”
苏晚拿起一张,仔细看着:“画得真好,比我在书上看到的还细致。”
她顿了顿,看着林深,“你爸是个很厉害的工匠吧?”
“嗯,”林深的语气里带着骄傲,“镇上的老船,十有八九都是他修的。
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木料的好坏。”
苏晚笑了笑,把图纸放回原处,继续扫地。
林深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外婆的话,忍不住问:“你小时候,来过船厂?”
苏晚的动作顿了一下,背对着他说:“忘了,可能来过吧。
临河镇就这么大,谁不认识林家船厂呢。”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掩饰什么。
林深没再追问,他知道,有些事,急不来。
就像造船,得一斧一凿慢慢来,急了,就容易出岔子。
他走到那艘没完工的木船前,拿起父亲留下的卷尺,开始测量尺寸。
阳光照在船身上,木头发着温润的光。
他想起父亲说过,杉木要在水里泡三年才能用,泡得越久,船越结实。
人也一样,得经得起生活的泡,才能立得住。
现在,他就是那根被泡在水里的木头,不管底下有多少暗流,都得咬牙挺住。
车间外,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林深抬起头,望了一眼浓密的树冠,心里暗暗发誓:爸,你放心,这船,我一定给你做完。
你的冤屈,我也一定会查清楚。
他不知道,此刻在晚来书店的抽屉里,那本旧日记正静静地躺着。
其中一页,用红墨水画着一个潦草的记号,像个船锚,又像个警告。
而记号旁边,写着一个名字——陈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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