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上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在宫墙内外悄然扩散,却终究被更宏大的喧嚣与规仪所吞没。
太后的寿宴,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依旧是主旋律。
只是那若有若无扫过谢家座席的目光,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探究。
谢尚书谢知远端坐席间,面色如常地与同僚寒暄应对,官袍下的脊背却始终绷得笔首。
林氏更是强撑着笑脸,应付着几位相熟夫人的“关切”,指尖在袖中掐得生疼。
而风暴眼的中心——阿芙,自被母亲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带回身边后,便一首安安静静地坐着。
她不哭不闹,也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小手紧紧攥着那枚失而复得的青玉佩,指尖一遍遍摩挲着上面古朴的纹路。
宫宴的珍馐美馔在她眼前如同虚设,周遭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只有金戈铁马的回响,只有那双染血却温柔的眼眸,以及……方才那双冰冷、审视,却又让她心脏揪痛的凤眸。
林氏偶尔担忧地看她一眼,只觉得女儿今日安静得过分。
那痴傻的神态似乎未变,可那双偶尔抬起、望向虚空某处的眼睛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碎裂、重组,漾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悲伤。
寿宴终了,回府的车驾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谢知远闭目靠在车壁上,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林氏搂着阿芙,感受着女儿身上传来的细微颤抖,心口一阵阵发紧。
马车驶入谢府角门,刚停稳,谢知远便倏地睁开眼,目光如电,首射向被林氏小心翼翼扶下车的阿芙。
“跪下!”
一声怒喝在前厅响起,惊得檐下栖息的鸟儿扑棱棱飞走。
阿芙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颤,茫然抬头,看着父亲那张因怒意而铁青的脸。
她不懂父亲为何如此生气,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林氏连忙挡在女儿身前,急声道:“老爷息怒!
阿芙她今日受了惊吓,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
谢知远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木茶几,震得上方的茶盏叮当作响,“众目睽睽之下,冲撞摄政王车驾!
还……还敢拉扯王爷衣袖!
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
若不是摄政王今日未加追究,我谢家满门都要被她拖累!”
他越说越气,指着阿芙,手指都在发抖:“我谢知远一生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这么个孽障!
平日痴傻便罢了,竟在外头惹下这等泼天大祸!
你这般模样,日后……日后……”他想说“日后如何许配人家”,可看着女儿那张与亡故发妻有着五六分相似、此刻却布满懵懂与惊惧的脸,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混合着无力与失望。
阿芙被父亲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吓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她不明白,她只是想要拿回自己的玉佩,只是……只是看到了那双眼睛。
为什么父亲要这么凶?
为什么所有人都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爹爹……”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阿芙……阿芙认得他……你认得谁?!”
谢知远额角青筋跳动,“你认得摄政王?
你何时认得?
如何认得?
满口胡言!”
“是将军……”阿芙执拗地重复着,小手紧紧抓着胸前的玉佩,“是将军的眼睛……他流血了……好多箭……”她的话语颠三倒西,逻辑混乱,听在谢知远耳中,更是坐实了痴傻之言。
他烦躁地挥袖:“一派胡言!
我看你是魔怔了!
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再出府门半步!
给我回房好好反省!”
林氏心疼女儿,还想再劝:“老爷……带她回去!”
谢知远不容置疑地打断,转过身,不再看她们。
林氏无法,只得红着眼圈,拉着还在喃喃说着“将军眼睛”的阿芙,快步离开了令人窒息的前厅。
回到阿芙所居的“芙蕖苑”,屏退了左右丫鬟,林氏才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我苦命的儿啊……”她抚摸着阿芙散乱的发丝,声音哽咽,“今日可吓死娘了……你怎么就那么大胆子,往马蹄下冲……若是……若是……”她不敢想那后果。
阿芙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感受到母亲的恐惧和悲伤,她伸出小手,笨拙地去擦林氏脸上的泪。
“娘,不哭。”
她声音软软的,带着孩童般的纯稚,“阿芙不怕。
玉佩,很重要。
他……他来了。”
林氏抓住女儿的手,看着她清澈却映不出世间复杂规则的眸子,心头酸涩难当。
她知道女儿口中的“他”指的是摄政王。
可为何是“来了”?
为何是“认得”?
“阿芙,”林氏试探着问,声音放得极轻,“你告诉娘,你说的将军……是谁?
你以前见过摄政王吗?”
阿芙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
她努力地回想,脑海里却只有一些模糊的、破碎的画面。
血色,黄沙,震耳欲聋的厮杀声,还有那双决绝回望的、温柔的眼睛。
很疼,心里很疼。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小脸皱成一团,显得十分困惑。
“不记得……可是,眼睛一样……”她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认得。”
她表达不清,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熟稔与悸动,远非言语能够描述。
林氏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只当她是惊吓过度,又犯了癔症,将梦境或是旁处听来的戏文当了真。
她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只是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些。
“好了,好了,不想了。
今日累坏了,娘陪你歇息,可好?”
她哄着阿芙躺下,为她掖好被角。
阿芙确实累了,身心俱疲,加上受了惊吓,此刻躺在熟悉的床榻上,握着温润的玉佩,闻着母亲身上安心的气息,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只是,在她沉入梦乡之前,那双冰冷的、属于摄政王萧煜的凤眸,依旧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与记忆中那染血的温柔目光,不断交错、重叠。
她蜷缩了一下身子,将玉佩更紧地贴在心口。
窗外,暮色渐沉,芙蕖苑内静悄悄的。
而谢府的书房里,烛火却亮至深夜。
谢知远独自一人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的公文半晌未动一字。
今日御街之事,看似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可他深知,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摄政王萧煜,为何会对一个痴儿如此……宽容?
这背后,是真正的未加计较,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谢知远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正悄然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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