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来历不明的巨响,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锦文绣坊众人心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后,却又诡异地沉寂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南京城仿佛一个被惊扰后重又陷入浅眠的巨人,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秦淮河上的画舫依旧歌舞升平,茶馆酒肆里人声鼎沸,只是那沸声里,总掺杂着一些压低了嗓音的议论和一闪而过的忧色。
绣坊里的生活也回到了固有的轨道。
绷架前,针起针落,丝线穿梭,仿佛那日的惊恐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只是,那幻觉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
绣娘们偶尔会停下针,侧耳倾听片刻,才又继续手中的活计。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静。
林疏影依旧是其中最沉静的那一个。
她似乎将那股不安也当成了需要绣入画中的一种色彩,只是将其沉淀在心底,手中的针法愈发缜密细腻。
那幅《松鹤延年》图进展顺利,青松苍劲,白鹤翎羽毕现,一派祥和长寿之气。
她专注于针尖下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有矩可循,有迹可依,让她感到安心。
“姐,你看我这竹叶,总是绣得死板板的,一点风动的感觉都没有。”
苏明珠的声音打破了午后的沉寂。
她托着绷架,凑到林疏影身边,眉头拧着,腮帮子微微鼓起,显然是跟自己较了半天劲。
林疏影停下针,侧身看去。
只见苏明珠的绷架上,几竿翠竹挺拔,只是那竹叶确实如她所说,排列得过于整齐,少了些自然灵动的韵味。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林疏影声音温和,接过妹妹手中的绷架,指尖轻轻点在一处,“你看,这里,叶尖的方向可以再变化些,错落开来。
下针时力道也要有轻有重,才能显出远近虚实。”
她拿起针,熟练地穿线、落针,寥寥几下,那片区域的竹叶仿佛瞬间被清风拂过,有了生命。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苏明珠看得目不转睛,由衷叹道:“真厉害!
姐,你这双手是不是被花神吻过?”
“少贫嘴。”
林疏影轻轻嗔道,将绷架递还给她,“多练,多瞧,心思静下来,自然就能绣好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咱们绣娘,靠的就是这双手和这颗静心。
把这幅《松鹤延年》绣好了,‘锦绣阁’的掌柜满意,以后的订单就不用愁了。
说不定…明年咱们就能把隔壁铺面盘下来。”
她的目光掠过绣坊,那里有她全部的世界和梦想。
苏明珠顺着姐姐的目光看去,嘴上应着“知道啦”,眼神却有些飘忽。
绣坊是好,姐姐也是她最崇拜的人,可窗外那个更广阔、更喧闹、甚至带着点危险气息的世界,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低头看着自己略显笨拙的绣活,心里偷偷想着昨天在街上听到的学生们激昂的演讲,那些关于“国家”、“民族”、“未来”的大词,像火星一样溅落在她心里。
这时,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身影有些迟疑地探了进来。
是隔壁寄居的穷书生陈致远。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身材瘦削,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手里捧着几本线装书,看起来有些局促。
“吴…吴掌柜在吗?”
他扶了扶眼镜,声音不高。
“陈先生啊,掌柜的在里间算账呢。”
一个绣娘答道。
陈书生“哦”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进去,目光在绣坊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林疏影刚完成的那片牡丹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脱口而出:“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林姑娘好绣工,这魏紫当得起‘国色天香’西字。”
林疏影微微颔首:“陈先生过奖了。”
苏明珠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性子活泼,最爱打趣这个说话总是文绉绉、带着几分迂腐气的书生:“陈大哥,你又掉书袋啦!
我姐姐这花绣得是好,可如今这年月,外面都快…”她说到一半,被林疏影轻轻拽了下衣袖,便把“打仗了”三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外面太阳那么大,你还有心思吟诗呀?”
陈书生的脸微微泛红,有些窘迫地推了推眼镜:“这个…这个…晴日读书,亦是一乐。
只是…”他话锋一转,脸上现出忧色,“近日街谈巷议,颇不宁静。
昨日小弟在茶楼听闻,北边局势日益紧张,倭人咄咄逼人,战端恐难避免。
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的话像是一滴冷水滴入了热油锅,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又微微凝滞了。
几个绣娘交换着眼神,流露出担忧。
吴掌柜正好从里间出来,听到这番话,花白的眉毛蹙了起来,语气带着长辈的责备:“致远啊,莫要在此危言耸听,徒乱人心。
打仗是军国大事,自有政府诸位大人操心。
我们升斗小民,恪守本分,做好自己的生意,便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
他走到林疏影的绷架前,看着那幅即将完成的《松鹤延年》,语气缓和下来,“瞧瞧,这才是正经道理。
太平岁月,方有此等祥瑞之物。
乱了人心,毁了秩序,谁还能有心思欣赏这精工细作?”
陈书生被说得讷讷无言,只得连连称是。
苏明珠却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可是掌柜的,要是真打过来,难道我们还能一首绣花不成…明珠!”
林疏影低声制止了她,眼神里带着告诫。
她理解妹妹的好奇与不安,但她更认同吴掌柜的话。
乱世求生,一份安稳的手艺就是最大的依靠。
她不愿去想那些遥远而可怕的事情,只想守护好眼前这一针一线的平稳。
吴掌柜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两个姑娘和满屋的绣娘,语气沉缓:“真要到了那一天…再说那一天的话。
现在,天还没塌下来呢。”
话虽如此,但那日之后,绣坊里还是悄悄起了一些变化。
吴掌柜默许了苏明珠偶尔在活儿不忙时出去“透透气”,或许他也觉得,让这拴不住的雀儿去外面看看,回来还能带来些真实的消息,总好过大家胡乱猜测。
于是,苏明珠便成了绣坊安插在外部世界的“耳朵”。
她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各种或真或假的消息:政府发布了疏散公告、有人在抢购米粮、学生们组织了什么活动、又有什么大人物发表了讲话…她的描述往往带着她特有的夸张和鲜活,让死气沉沉的绣坊也仿佛与外面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有了微弱的连接。
林疏影大多只是安静地听着,手中的针从不停顿。
只是偶尔,在听到某些特别惊人的消息时,她的指尖会微微一顿,那根细如发丝的绣线便会悄然绷紧。
这一日,苏明珠又从外面回来,脸颊红扑扑的,额上带着细汗,眼神却格外明亮,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惊惶。
她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大声宣布新闻,而是神秘兮兮地凑到林疏影耳边,压低了声音,气息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有些急促:“姐,我打听到了…昨天那声怪响,邪乎得很!”
林疏影捻着针的手指蓦地一停,抬起头,澄澈的目光看向妹妹。
苏明珠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怕惊动什么:“码头上的人都在偷偷传…说法都不一样!
有人说是下关江面外国的兵舰在搞演习,炮弹砸得江心咚咚响;”她顿了顿,吸了口气,说出更可怕的版本,“还有更吓人的,说是…说是日本人的飞机己经在浦口那边扔了炸弹了!
那响声,就是爆炸声!”
林疏影闻言,瞳孔微微收缩,捏着绣针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那根细如发丝的绣线,悄然绷紧,仿佛下一瞬就要断裂。
窗外,阳光正好,映照着绷架上那只绣了一半的、优雅恬静的仙鹤。
而妹妹带来的消息,却像一片巨大而不祥的乌云,正沉沉地压向这座看似依旧繁华的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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