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那天下午,她原本只是想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点盐。
母亲还在生气,家里的气氛像凝固的糖浆,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需要一点借口离开那个压抑的院子,哪怕只是十分钟。
村口的老槐树下,赵明远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手里拿着本书,正低头看着。
阳光透过槐树叶子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斑斑点点,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
林晓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前世,她第一次见到赵明远,是在王媒婆的安排下,在一间闷热的堂屋里。
他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个精致的木偶。
那时的他礼貌而疏离,眼睛里没有温度。
可现在这个赵明远...不一样。
他的头发有点乱,额前几缕被风吹得翘起来。
看书时眉头微微皱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整个人透着一种...鲜活的气息。
林晓月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
前世那个成功的企业家赵明远——西装革履,谈吐优雅,眼神锐利得像鹰。
他会在谈判桌上把对手逼到墙角,会在酒会上游刃有余地周旋,会在深夜的办公室里独自抽烟,背影孤独得像一座山。
她记得有一次,大概是1995年,她在一本财经杂志上看到他的专访。
照片上的他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整座城市。
配文说他是“改革开放的弄潮儿”,说他“抓住了时代的脉搏”。
那时她己经嫁给了别人,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
看到那篇报道时,她正在厨房择菜,手指被菜叶的汁水染得发绿。
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首到丈夫在客厅喊她倒茶。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幸福?”
前世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曾经这样问他。
那是在一个下雨的傍晚,他即将离开青山村去省城。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晓月,有些路,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现在她明白了。
那时的他,背负着太多她不知道的东西。
“林晓月?”
他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赵明远己经合上书,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点疑惑,一点好奇。
他的声音比记忆中要年轻一些,没有那么低沉,但依然很好听。
像山涧的溪水,清冽中带着温度。
“赵...赵同志。”
她下意识地用上了这个年代的称呼,声音有点发紧。
他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牙齿:“你认识我?”
林晓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按照常理,她不应该知道他是谁。
王媒婆虽然来提过亲,但他们并没有正式见过面。
“听...听王婶提起过。”
她赶紧找补,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这件碎花衬衫还是母亲用旧布头给她做的,洗得有些发白。
赵明远点点头,没有深究。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开,看向远处的麦田。
“要下雨了。”
他突然说。
林晓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西边的天空确实堆起了乌云,像浸了墨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天边。
风也开始大了,吹得槐树叶哗哗作响。
“你怎么知道?”
她问。
他指了指地上的蚂蚁:“它们在搬家。”
果然,一队蚂蚁正急匆匆地从他们脚边经过,扛着比身体还大的食物碎屑,排成一条黑色的细线。
前世他也这样。
总是能注意到这些细小的东西——蚂蚁搬家,燕子低飞,蜻蜓点水。
他说这是在下乡时跟老农学的。
“你经常来这里看书?”
她试着找话题。
他晃了手里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过吗?”
林晓月点点头。
前世她看过,还是他推荐给她的。
他说保尔·柯察金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你觉得保尔怎么样?”
他问,眼神里带着真诚的询问。
这个问题太熟悉了。
前世他第一次正式约她出去,在县城的小公园里,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时她怎么说来着?
哦,她说保尔太固执了,为了理想牺牲了太多。
他听了就笑了,说她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女孩子。
现在她看着眼前这个还带着青涩的赵明远,突然不想重复前世的答案。
“他是个悲剧人物。”
她说。
赵明远愣了一下:“为什么?”
“他为了理想放弃了一切——爱情,健康,甚至做人的基本快乐。
最后躺在床上,连自己动一动都做不到。”
林晓月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风更大了,吹乱了她的头发。
她伸手把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她想起前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西十多岁,眼角己经有了细纹,眼神疲惫。
那时的她,也会在深夜问自己:值得吗?
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每天柴米油盐,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圈一圈,永远走不出那个小小的院子。
赵明远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手指还在摩挲着书页,一下,又一下。
“我觉得...”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人活着,总得有点坚持。
哪怕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这话太像他会说的了。
前世他就是这么个人——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但如果连快乐都没有了,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她反问。
这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太尖锐了。
他们才第一次见面——至少在他看来是第一次。
她不应该这么咄咄逼人。
但赵明远没有生气。
他看着她,眼神很认真,像是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说得对。”
他终于说,“快乐也很重要。”
远处传来雷声,闷闷的,像有人在敲一面破鼓。
雨点开始落下来,很大,砸在尘土里,溅起小小的泥花。
“快跑!”
赵明远下意识地拉了她的手腕一下,又很快松开,“要下大了。”
他的手指很烫,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像有电流穿过。
林晓月的心跳又乱了。
前世他们第一次牵手,是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
那天也下雨,他撑着伞,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他的,然后他就握住了。
他的手心很暖,带着薄薄的茧。
“你去哪儿?”
他问,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
“回家。”
她说,“就在前面。”
他犹豫了一下:“我送你吧。”
“不用了。”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太急了。
她看到他的眼神暗了一下。
“我是说...”她赶紧解释,“雨不大,我跑回去就行。
你...你也快回去吧。”
他点点头,没再坚持。
林晓月转身往家跑,雨点打在她的脸上,凉凉的。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背上,像实质一样。
跑到一半,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赵明远还站在槐树下,没有走。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但他好像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那个身影,和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叠了——前世她最后一次见他,他也是这样站在雨里,看着她离开。
只是那次,她再也没有回头。
这一次,她回头了。
回到家时,她己经浑身湿透。
母亲正在堂屋纳鞋底,看见她这样,皱了皱眉:“怎么淋成这样?
快去换衣服,别感冒了。”
语气虽然还是硬的,但己经没有了前几天的怒气。
林晓月应了一声,往自己屋里走。
经过厨房时,她看见灶台上放着一碗姜汤,还冒着热气。
是母亲煮的。
她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换好衣服,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雨。
雨越下越大,打在瓦片上噼里啪啦的,像在敲打着什么。
她想起赵明远站在雨里的样子。
想起他摩挲书页的手指。
想起他问“你觉得保尔怎么样”时认真的眼神。
这个赵明远,确实和记忆中不一样。
前世的他,像一块被生活打磨过的石头,圆滑,坚硬,找不到棱角。
现在的他,还带着年轻人的锐气和理想主义,像未经雕琢的玉石,粗糙,但有温度。
为什么这一世他会同意相亲?
前世他明明拒绝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雨渐渐小了,变成了细细的雨丝,在窗外织成一张透明的网。
远处传来蛙鸣,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林晓月走到窗前,看着被雨水洗过的院子。
那棵老槐树在雨中显得格外青翠,叶子绿得发亮。
她想起赵明远说的那句话:“人活着,总得有点坚持。”
前世她太容易放弃了。
放弃爱情,放弃理想,放弃自己。
这一世,她不会再这样了。
不管赵明远为什么改变,不管前路有多少困难,她都要走下去。
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就像这雨后的空气,虽然潮湿,但清新。
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是重生后才闻得到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生长。
是希望。
虽然还很微弱,像灶膛里刚点燃的火苗,但只要不断添柴,就会越烧越旺。
就像母亲的态度,不也在慢慢软化吗?
一切都会好的。
她对自己说。
窗外的雨停了,太阳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把金色的光洒在湿漉漉的院子里。
1978年的夏天,还很长。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