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疾不徐，一桩桩一件件夹带着我的苦楚，全都摆出来——
当年，我顺产难产，婆婆死活不同意剖腹产。
她说，剖腹产就是医院为了多挣钱，故意骗钱的。
伍强不签字，与我爸妈在走廊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那个时候，孕妇不能自己签字手术。
于是，我凭借着强烈的意志，顺产了八个小时，终于生下我的女儿。
然后，爸妈忙着去婴儿室照看宝宝。
我在病房休息。
婆婆当着我的面，对伍强诉苦，展开与我的雌竞。
“哎呀，肖莹真是命好，才八个小时就生完孩子了。我当年生你的时候，足足难产了三天三夜啊，给我疼得，我哪怕是死，都要生出我的大儿子！”
伍强亲眼见到了我的憔悴，被婆婆这么一说，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妈，你真是不容易。”
婆婆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我难产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就想着你好好的，当妈的死了都值得。最后你爸都放弃了，我还是顺利生下你。”
真是好婆婆，顺便踩一脚死去的公公。
他们上面的长辈都过世了，谁知道婆婆的话，是真是假？
偏偏伍强深信不疑。
“你放心吧妈，我一定好好孝顺你，报答你的生养之恩。”
婆婆一脸得意，瞅着我笑道：“肖莹，你疼八个小时生孩子，就和玩一样，啥事都没有，你们年轻人就是矫情，太娇气，将来生二胎更快。”
一胎就差点要了我的半条命。
她在我生产当天，又提起了二胎。
不拿我当人看吗？
我当时就觉得，等我和伍强上班了，朵朵要麻烦我的爸妈带。
婆婆根本不喜欢女孩。
那个时候，我爸没有退休，我妈刚刚办理退休，打算调养身体半个月。
所以月子麻烦了婆婆帮忙。
爸妈担心婆婆照顾不好我，提出花八千块钱，雇个月嫂，专业又省心。
我们本地月嫂价格在七千到一万。
结果婆婆死活不同意，“花那个钱给外人干什么？你们把钱给我，我保证伺候的母女俩白白胖胖，自己家人信得过，外人靠不住的！”
伍强也赞同婆婆的观点：“我妈在农村干活，体力绝对没问题，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做，吃苦耐劳，手脚麻利，比月嫂强百倍。”
爸爸妈妈考虑再三，想着假如拒绝了伍强，婆婆必然会记恨，我月子里与她每日朝夕相处，难免会甩脸子，给我穿小鞋。
为了家庭和睦，婆媳关系融洽，爸妈拿出了准备好的八千块，给了婆婆。
伍强乐得合不拢嘴，信誓旦旦向我爸妈保证，一定会照顾好我和朵朵。
只可惜男人的承诺，风一吹就散了，连个响儿都没有。
出院回家的第一天。
正值初秋，天气干燥闷热，婆婆一进门，立刻打开全屋的窗户，任由穿堂风来回吹。
我赶紧给女儿捂上被子，自己也盖上两层被，生怕落下毛病。
“妈，坐月子不能吹风的，你把窗户关上吧。”
伍强看见我捂得里三层外三层，便明白了我身体虚弱，实在是寒冷。
婆婆却白眼一翻：“怎么不能吹风？我难产三天三夜，都没坐过月子，照样下地干活，年轻人就是矫情，农村谁家生完孩子闭门闭户的？”
伍强一听他妈那么辛苦，立刻闭嘴了。
我去卫生间的功夫，只觉得一阵风窜进脚后跟，走路都生疼。
后来，我妈说，这是月子着凉，落下了病根儿，这辈子都不能好了。
幸运的是第二天下起了雨，连续几天阴雨绵绵，婆婆只好关了窗户。
都说月子里吃小米粥，对身体好。
婆婆便拿来了农村用的大锅，专门蒸馒头用的，上下笼屉能摆放三层，土话叫做闷罐。
然后，她熬了满满一大锅粥。
因为这种锅不适合熬粥，锅底糊了，吃起来有一股烟灰的怪味儿。
我和婆婆说：“妈，小米粥太糊了，能不能做点新的？”
婆婆眼珠子狠狠一瞪：“你不吃谁吃？我和伍强都不爱喝粥，这是特意给你做的，花钱买的东西，还能扔了吗？”
我又说：“味道太难喝了，再说，对身体也不好。”
婆婆冷哼：“我生完孩子的时候，连粥都没有，只能啃干巴馒头，伍强照样健健康康的。小米粥最有营养了，怎么可能对身体不好？”
伍强一听，他妈当年艰苦又可怜，也劝我，“月子里你就坚持一下，糊了点怕什么的，菜糊了不也正常吃吗？你几天就喝没了。”
当时我年轻，身体又虚弱，朵朵才那么小，眼前只有婆婆和伍强两个人，我实在是没有精力与他们争辩。
于是，我隐忍下来。
上顿糊了的米粥，下顿糊了的米粥，一顿又一顿，足足吃了十多天。
以至于后来，我看见饭桌上的米粥，眼眶发红，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担心被女儿看见，又默默地拿袖子擦干。
月子三十天，婆婆为我做了三次饭，熬了三大锅米粥，每一次能喝十多天。
中间某一天，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可怜巴巴地问婆婆，能不能炒点菜给我吃。
结果当天晚上，婆婆给我来了个凉拌黄瓜。
没错，凉拌的、还是嘎嘣脆的黄瓜。
我月子里养的不好，牙酸的厉害，既不能吃凉的，又不能吃硬的。
婆婆的凉拌黄瓜，我只吃了一块，一股凉气顿时从牙齿窜到神经，半个脑袋都发疼。
我叫来婆婆：“妈，这个黄瓜我咬不动。”
婆婆端起盘子就走，一边走，一边故意当着伍强的面前嘀咕。
“哎呀，这个难伺候，米粥不爱喝，特意给她做的菜，又不爱吃！年纪轻轻的牙口比不上我这个老太太，我还得像伺候祖宗一样供着啊？”
伍强听了这话，心疼婆婆：“妈，最近真是让你受累了，黄瓜她不吃，我吃，你放厨房，歇着去吧。”
然后，伍强进屋，关上门，对我兴师问罪：“肖莹，你怎么回事？妈辛辛苦苦做的菜，你再不喜欢吃，也要装装样子吃几口！”
我凝望着伍强，我的丈夫，我曾经幻想成为白头偕老的男人，忍不住捂脸痛哭。
“我不是不爱吃，不是挑毛病，而是我的牙不行，我真的咬不动，你问一问你身边的同事、同学，月子里的女人，是不是不能吃凉的？硬的？”
伍强紧紧皱着眉头：“咱妈就是女人，经验丰富，我还用跑外面问别的女人吗？咱妈伺候你，出力不讨好是吧？”
他相信婆婆那些虚假的谎言、谬论，却不相信我一个伤者的真话。
我只觉得心如死灰，牙齿的疼痛与心中的疼痛，折磨得我快要疯了。
明明是我生了孩子，我在坐月子，被婆婆狡猾的雌竞手段，搞得我成了挑拨是非的坏人，她才是含辛茹苦的伟大女人。
我爸妈的八千块钱，算是彻底打水漂了。
本来他们想着，我能好好休息，养一养身体，婆婆和伍强帮忙照顾孩子。
结果，伍强请了一个月的假期，每天除了打游戏，就是刷视频。
婆婆除了打麻将、跳广场舞，就是变着法的给伍强做好吃的，炖排骨、酱肘子、煮火锅，母子二人整日欢天喜地。
我拜托伍强，几乎是哀求他：“你晚上能不能和我睡在主卧，这样帮忙换下纸尿裤、喂个奶，我也能多睡一会儿。”
伍强的说辞与婆婆一模一样，“哎呀，咱妈当年生我的时候，白天干活，晚上给我喂奶换尿布，都是一个人做的。”
“反正你也要哄孩子，顺便喂个奶、换个纸尿裤，能累到哪里去？又不用你种地，又不用你洗衣服的，你说说你干什么家务了？”
我心中对于丈夫的依赖感渐渐消失，从失望衍变成绝望，我到底是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婚前明明体贴入微，这才几年，就暴露了本性？
婆婆在客厅，大概是听见了我俩的争执声，走进屋劝我：“肖莹，白天孩子睡觉的时候，你也能眯一会儿，不像我和伍强，白天都不睡。”
“我和伍强要是整天熬夜，身体就累垮了。你也不用干活，孩子睡了，你就能睡，多享福啊，我当年有你这个福气，做梦都能笑醒！”
东拐西拐，又拐到了她年轻时生伍强的艰辛。
这一刻，我真的忍不了了。
我一边流泪一边质问：“妈，你说来说去，你当母亲很伟大！我生孩子，我就活该受罪吗？”
婆婆咬着后槽牙，一副要和我同归于尽的架势，“肖莹你把话说清楚，谁让你受罪了？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伍强这么好的男人，你打着灯笼找不着！整天好吃好喝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非让我给你下跪磕头吗？”
话落，婆婆就要跪下往我跟前摔。
伍强立刻扶起他妈：“哎呀，妈，肖莹年轻不懂事，你别她一般见识，你先出去休息，让她冷静冷静。”
婆婆唉声叹气，“真是年代不同了，以前结婚，儿媳妇都要伺候公婆的。现在我这么大岁数了，照顾年轻人，还落得个一身罪过……”
伍强连哄带劝，把婆婆送回卧室。
等他再回来，眼神里迸发着熊熊燃烧的怒火，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的模样。
“肖莹，你发什么疯？你是不是有病？生孩子把脑袋生傻了？你怎么敢惹我妈生气？”
我凝望着同床共枕的男人，他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比不上一个相识多年的同事。
“伍强，你妈的好，都是对你好，不是对我。你眼盲心瞎，什么都看不见，你妈真是好手段。”
啪——
伍强拿起床头柜上的台灯，狠狠砸在地上，像是威胁恐吓我，又像是发泄内心的不满。
“你挑我妈的毛病？我要是挑你妈的毛病，我能挑出来一万个！”
“我告诉你！我是正人君子，我不打女人，但是，你再欺负我妈，别怪我不客气！”
我苦笑：“你们真是母慈子孝的好画面，我得了产后抑郁症，也是拜你们所赐。”
伍强怒视着我：“什么玉玉症？都是闲的！饿你三天，什么病都好了！”
我揉了揉眼睛，最近大概是哭得次数太多了，我感觉自己的视力下降，看东西模糊不清。
我指了指门口：“你出去吧，我不想和你吵架，月子里哭，眼睛会哭坏的。”
伍强嗤鼻冷哼：“你天天惹我妈生气，就是把眼睛哭瞎了，也是你活该，这就是不孝顺老人的报应！”
他摔门走了。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
客厅的电视里播放着本山大叔的小品，时不时响起了他和婆婆的欢笑声。
我想哭，却克制住自己，不要哭。
别人不心疼我，我总要心疼心疼自己。
千万别真的把眼睛哭瞎了。
婆婆说：“儿子，明天咱们吃烤肉啊？”
伍强说：“妈你爱吃牛肉，明早我去市场买。”
我低头，望着小桌子上的一碗米粥，只觉得心如死灰。
女儿睡得正香，小小的脸蛋上挂着笑容，睫毛弯弯，鼻子小巧，那么可爱。
她还是个婴儿啊……如果我现在离婚，让女儿一出生就没了爸爸，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没有富婆的底气，能够做到去父留子。
我终于明白了网上流传的一句话：一个普通女人，结婚是第二次投胎，生孩子是一场豪赌。
可惜，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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