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南陵城，天光带着水汽。
屋外的蝉叫声拉开了七月的序曲。
街头巷尾冒着热气的豆浆摊散发着香味，收音机里传来主持人清亮的声音——＞ “本台新闻：我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将为经济带来新的机遇。”
程知远坐在床边，静静听着。
那一刻，他觉得时间像一张折叠的纸，他跨过了中间的折痕，落回了十八岁的那一面。
他伸出手，指尖摸到阳光里的尘埃，那些细小的颗粒在空气中漂浮，就像他脑子里碎成片的记忆。
楼下母亲的声音传来：“知远，快点下来吃饭！
油条都凉了！”
他“嗯”了一声，穿好衣服下楼。
饭桌上摆着油条、鸡蛋和豆浆。
父亲在看报纸，母亲边吃边唠叨。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实话实说》，主持人正在讨论“国企改制与民营经济”。
父亲抖了抖报纸：“咱厂里估计也要改制了。”
母亲皱眉：“别吓我。”
“今天下午要开会。”
父亲叹气，“谁知道呢。”
程知远低头喝豆浆，心头泛起苦涩。
他记得，这场“改制”会让整个纺织厂倒闭。
父亲提前退休，母亲摆摊补贴家用。
那一年，是他人生最不想回忆的起点。
“爸。”
他抬头，笑得平静，“我觉得改制也未必是坏事。”
“你这孩子懂啥？”
父亲摇头，“改制就是裁人。”
“可也可能是机会。”
他语气认真，“厂子能换思路，就能活。”
父亲愣了愣，露出一丝诧异。
母亲插话：“这孩子最近说话越来越像大人了。”
他们都笑了。
程知远也笑，可那笑里藏着复杂的情绪。
三十五岁的心藏在少年身体里，他知道命运会走向哪里，但他第一次生出一种冲动：也许，我能试着改写一点。
———吃完饭，他推着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出门。
街道两旁的槐树荫浓，地面潮湿。
空气里飘着花露水和煤气味，远处的广播还在放王力宏的《唯一》。
街口的小卖部挂着新海报——“彩屏寻呼机隆重上市”。
录像厅的门口贴着《少林足球》的宣传画。
时间静止在2001年的热度里。
他在街角买了一瓶北冰洋汽水。
老板是个中年人，正在为摆摊位置犯愁。
程知远看了一眼，随口提醒：“您把那箱饮料往左挪一米，遮住太阳光，瓶子温度低点，顾客拿的时间会长。”
老板半信半疑地挪了挪。
没多久，几个学生果然围上来买饮料。
“哎，小伙子，有眼光啊。”
老板笑着竖起大拇指，“回头给你便宜一毛。”
程知远笑笑。
前世他带过营销团队，如今不过一句顺口话，却换来一丝小小的成就感。
他继续骑行，穿过街角的书报亭，橱窗里摆着《电脑报》和《青年文摘》。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那些熟悉的封面，像看见一段被尘封的青春。
街对面传来惊呼声。
一个女孩被自行车擦到，险些摔倒。
程知远眼疾手快，冲上前去扶住。
女孩脸色发白，额头上细汗渗出。
她抬头时，露出一张干净的脸。
“谢谢。”
她的声音有点颤。
“没事，慢点走。”
他笑。
那一笑，让女孩愣了一下，然后红了脸，低头跑开。
他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前世她好像是邻班的“班花”曹琳。
那一年，她在毕业典礼上递给他一封信——他没打开，就永远错过了。
他轻叹一声，推车继续前行。
**命运，真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
**———中午，阳光炙热。
王志锋的吼声从远处传来：“老程——你丫怎么才出来！”
胖胖的王志锋骑着凤凰牌自行车，裤脚卷到膝盖，一手举着冰棍。
“你小子，昨晚我喊你打台球，你死活不出门。”
“困了。”
程知远笑。
“得了吧，你准是在家想谁呢。”
“想发财。”
“哈哈哈，瞧你吹的！”
王志锋笑着，一拍他肩，“走，聚会去！
听说周曦请客，林清辞也来。”
那两个名字，像两道熟悉的光，在他脑海里亮起。
他心跳微微一快，握紧车把。
“走。”
他说。
———金樽茶楼二楼的包厢里热闹非凡。
烟雾、笑声、茶香混成一团。
十几个同学围坐一桌，啤酒瓶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哟，我们南陵一中的状元来了！”
“程知远，来，干杯！”
他笑着举杯：“喝茶也行。”
“喝茶也得敬！”
众人起哄，气氛被推到高潮。
他坐下，发现王志锋己经开始吹牛。
那个胖子正在讲他们高三那场班级篮球赛，嘴里添油加醋，逗得全场大笑。
“那球要不是老程传的，我哪能投进去？
首接封神！”
“切，是对方踩线。”
有人反驳。
程知远笑着摇头，端起茶杯：“王志锋从来只记赢的部分。”
众人哄笑。
门被推开。
阳光从走廊照进来，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白衬衫、牛仔裙、马尾辫。
那光落在她脸上，像被滤过的金色。
周曦。
她笑着说：“抱歉，迟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
程知远心口微微一动。
上辈子，她是他的“白月光”，那种错过多年还会心痛的名字。
如今，她还只是个明亮的少女。
“程知远，你怎么不说话？”
周曦走到他对面坐下。
“我在想，你好像变漂亮了。”
“贫嘴。”
她翻了个白眼，但嘴角却上扬。
“文学社的三巨头齐了啊。”
门外又传来声音。
林清辞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壶茶。
她神情安静，动作优雅，声音轻得像风。
“打扰了。”
她的笑温柔而含蓄，让人心安。
程知远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干。
王志锋拍手：“哎呀，这下全员到齐，赶紧干杯！”
笑声、茶香、青春交织在一起。
程知远坐在笑声中，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一瞬，他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原来青春不是回忆里的味道，而是活生生在眼前的呼吸。
**———聚会中途，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王志锋坏笑：“我先来！
程知远，问你个问题——喜欢谁？”
全场哄笑。
周曦挑眉，林清辞微笑。
他端起茶杯，语气淡淡：“喜欢夏天。”
“夏天是谁？”
“是你们的笑声。”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爆笑。
周曦瞪他一眼，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
林清辞轻轻低头，嘴角带笑。
第二个回合轮到他提问。
他看着王志锋：“你未来想干什么？”
“发财。”
胖子脱口而出。
“行。”
程知远笑，“你会发财的。”
没人知道，他说的是前世的真话——王志锋后来真的开了连锁饭店。
聚会一首到傍晚才结束。
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桌上杯盘狼藉。
周曦靠在窗边，头发被风吹乱。
她转头看他：“你这次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像个早就活明白的人。”
他笑：“也许是老了。”
“十八岁就老？
你真奇怪。”
“奇怪总比平庸好。”
她愣了愣，随即一笑：“你变得有意思了。”
———夜幕降临。
街头的霓虹灯亮起。
王志锋推着车走在前头，边走边打嗝。
“老程，你说我们以后能混成啥样？”
“能吃饱就不错。”
“得了吧，你现在这口气，像个大老板。”
“谁知道呢。”
他轻轻笑。
周曦和林清辞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聊，笑声清脆。
灯光洒在她们肩上，像两束微光在黑夜里并行。
程知远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眼神复杂。
**命运这东西，真会给人第二次机会。
**他们路过老电影院，墙上褪色的海报写着《蜀山传》。
风吹动海报，哗啦作响。
他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也曾在那影院门口站过——当时的他口袋里连两张电影票的钱都拿不出。
“老程！”
王志锋叫他，“发什么呆？”
“在想未来。”
“未来有啥好想的？
反正还得上班。”
“也许我能干点别的。”
他笑了笑。
———夜风凉了。
他们分开后，他一个人骑车回家。
街边的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铺成金色的河。
路过厂区时，铁门里传出机器的轰鸣声。
门口贴着一张红纸公告：＞ “南陵纺织厂全体职工大会将于周五召开。”
那几个字，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他停下车，望着厂区的方向。
父亲或许就在那灯火昏黄的办公室里抽烟。
他心头一紧。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失业。
**他抬头望天，天色深蓝如墨，星星稀疏。
远处的火车鸣笛声传来，像命运的低语。
他骑上车，缓缓回家。
母亲还没睡，坐在院子里纳凉。
“玩得开心？”
她笑。
“挺好。”
“别老在外跑。”
“知道。”
他顿了顿，轻声说：“妈，以后，我一定让您过上好日子。”
母亲愣了愣，笑着骂：“净说梦话。”
他回到房间，点亮台灯。
桌上那本旧笔记摊开，他写下几行字：＞ “目标：建一个让所有人能说话的地方。”
他放下笔，长叹一口气。
窗外的风带着夏夜的气息，远处传来广播声——＞ “南陵纺织厂全体职工大会，请全体职工准时参加。”
他抬头，看向那一轮昏黄的月亮。
命运的齿轮，正在再次转动。
*（第二章·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