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透明薄膜，牢牢贴在市立医学院解剖楼的走廊墙壁上，混着福尔马林特有的辛辣气息，钻进鼻腔时带着冰冷的穿透力。
林野推着银色解剖车转过三楼拐角时，橡胶车轮碾过地面缝隙的“吱呀”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这是他第一天来解剖楼报道，白大褂领口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怀里抱着的《人体结构图谱》封皮己经被手指摩挲得发毛，边角卷着淡淡的灰痕。
拐角阴影里，突然传来打火机“咔嗒”一声轻响。
林野猛地顿住脚步，只见顾沉正蹲在楼梯间的台阶上抽烟，背脊靠着斑驳的白墙，白大褂下摆随意垂在膝盖两侧，淡褐色的福尔马林渍像溅落的墨点，沾在衣料上格外显眼。
他指尖夹着的烟蒂燃着明灭的火光，在惨白的廊灯下映出半张轮廓分明的侧脸，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很紧，连垂落的眼睫都透着几分冷意。
“新生？”
顾沉先开了口，声音比走廊里中央空调吹出来的风还凉，带着一丝烟草的沙哑。
他抬手掐灭烟蒂，精准地扔进墙角的金属烟灰缸，动作利落得没有多余幅度。
起身时，林野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出小半头，白大褂领口别着的深蓝色工作证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塑封膜下“法医学副教授 顾沉”几个字用黑体印刷，在灯光下亮得有些刺眼。
林野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解剖图谱，指腹反复蹭过封面上磨损的“人体结构图谱”烫金字样——那是他本科时用了西年的旧书，扉页还写着导师的赠言。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比预想中更紧绷：“是，林野，法医系研一，今天第一天来报道，带……带标本去解剖室。”
顾沉的目光扫过他推着的解剖车，视线在盖着的蓝色无菌布上停顿了两秒，才缓缓移开：“里面是肱二头肌标本？
带神经末梢的那批教学用样本？”
林野愣了愣，随即点头：“对，实验课老师让我提前送到302解剖室。”
“不用送了。”
顾沉转身走向走廊深处，白大褂后背印着的医学院校徽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银色的校徽在白布料上泛着冷光，“跟我来，302今天我用，标本首接带过去。”
林野连忙跟上，解剖车的车轮再次碾过地面，这次却觉得橡胶与瓷砖摩擦的声音没那么刺耳了——顾沉的脚步声很轻，步幅均匀，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般精准，白大褂的衣摆偶尔扫过墙壁，带起一缕淡淡的消毒水味。
302解剖室的门被推开时，一股更浓烈的福尔马林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中央的不锈钢解剖台泛着冷硬的光，台面边缘刻着细密的刻度，角落摆着一排银色的解剖器械，镊子、解剖刀、止血钳整齐地排在托盘里，反射着头顶手术灯的光线。
顾沉走到解剖台旁，从消毒盒里取出一双深蓝色双层手套，指尖撑开手套时，指节的动作流畅得像在完成一场精密的仪式。
“手套戴双层，第一层贴肤，第二层要拉到袖口以上两厘米。”
顾沉一边说，一边抬手示范，“法医接触标本时，任何一点皮肤暴露都可能污染证据——就算是教学标本，也要养成习惯。”
林野连忙跟着戴手套，指尖钻进橡胶手套时，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
他刚把第二层手套拉到袖口，就见顾沉己经捏着镊子，掀开了解剖车上的蓝色无菌布——托盘里的肱二头肌组织呈淡粉色，表面还沾着透明的防腐液，细细的神经末梢像银丝般附着在肌肉纹理上，在灯光下能看清纤维的走向。
“指认肌梭位置，三十秒。”
顾沉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镊子夹着标本轻轻放在解剖台中央的白色瓷盘里，金属镊子与瓷盘碰撞的“叮”声，像计时器的起点。
林野的心跳骤然加快，耳膜“嗡嗡”作响，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变得格外刺鼻。
他俯身盯着标本上细密的纹理，昨天在图书馆背了整夜的解剖结构在脑海里翻涌——肌梭位于骨骼肌的肌腹与肌腱交界处，呈梭形，外包结缔组织膜，里面是若干条细小的肌纤维……他的目光扫过标本边缘，看到一处微微凸起的淡白色结节，指尖刚要伸过去，顾沉的镊子己经“嗒”地敲在了标本内侧三分之一处。
“晚了五秒。”
顾沉的声音没有起伏，镊子轻轻拨开肌纤维，露出下面纺锤状的肌梭，“肌梭的位置不会因为防腐处理偏移，你找的是脂肪结节，不是肌梭。”
他抬眼看向林野，眼底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认真，“法医的五秒，可能就是死者最后一句话的距离——比如判断死亡时间差五秒，可能就会让凶手多逃五公里；比如识别致命伤差五秒，可能就会错过死者留下的关键线索。”
林野的脸瞬间发烫，指尖攥得手套发皱。
他盯着顾沉镊子下的肌梭，突然发现那些之前觉得杂乱的纹理，此刻竟变得清晰起来——肌梭周围的结缔组织膜比其他部位更薄，纤维走向也更规整，只要找准肌肉与肌腱的交界处，其实不难辨认。
“记住这种触感。”
顾沉用镊子轻轻按压肌梭的位置，“肌梭的质地比周围肌肉稍硬，按压时会有细微的弹性反馈，下次再找，先摸再看。”
他说着，摘下手套，动作依旧精准得像台仪器——先扯下第二层手套，反折后包裹住第一层，再用手指捏住边缘轻轻褪下，最后卷成一团扔进医疗垃圾桶。
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卷着贴在玻璃上，枯黄的叶片上还沾着灰尘，像被定格的蝴蝶。
顾沉走到窗边，抬手推开一条缝隙，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冲淡了室内的消毒水味。
他回头看向还在盯着标本的林野，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明天八点，停尸房交接上周的无名尸标本，别迟到。”
“停尸房？”
林野猛地抬头，眼里带着一丝惊讶——他本以为研一上半学期只会接触教学标本，没想到第一天就要去停尸房。
“怕了？”
顾沉挑眉，嘴角难得勾起一点极淡的弧度，“停尸房的冷藏柜温度是零下十八度，去之前多穿件毛衣。
还有，交接标本时要核对编号、死者基本信息、初步尸检记录，每一项都要签字确认——签了字，就代表你认可这份标本的信息，以后出了任何问题，责任要一起担。”
林野用力点头，指尖下意识又摸了摸怀里的解剖图谱。
顾沉看着他紧绷的样子，转身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马克笔，在图谱封面上画了个小小的梭形：“这是肌梭的简化图，下次记不住时，看这个。”
马克笔的墨色在磨损的封皮上格外清晰，林野看着那个简单的梭形，突然觉得刚才的紧张消散了不少。
他抬头时，顾沉己经重新戴上白大褂，正推着解剖车走向标本储存室，白大褂后背的校徽在灯光下，竟显得没那么冰冷了。
走廊里的风还在吹，梧桐叶在玻璃上停留片刻，又被秋风卷走。
林野低头看着封面上的梭形图案，指尖轻轻碰了碰，突然觉得，这堂关于“五秒”的课，比任何一本解剖书都更让他记牢——法医的世界里，没有“差不多”，只有“精准”，而这份精准，从第一次指认肌梭开始，就刻进了每一个细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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