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云生蹲在灶房门口,盯着掌心那个白象印记。
一夜过去,六根象牙状的纹路愈发清晰,在朝阳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他伸出食指轻轻触碰,印记突然一热,惊得他差点打翻脚边的粥碗。
"别戳了,当心戳出个妖怪来。
"师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老道士提着个竹篮,里头堆着新摘的艾草,青翠的叶尖还挂着山雾。
"师傅,什么是怨煞?
"云生仰起脸,晨光落在他睫毛上,映出细碎的金影,"昨天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师傅的手顿了顿,艾草簌簌作响。
他放下篮子,从灶膛里掏出半把冷灰,突然拍在云生眉心。
"闭眼。
"粗糙的手指带着草木灰的涩味,在云生额前画了个复杂的符。
刹那间,云生看见无数细如发丝的黑气从西面八方涌来,有的像扭曲的人形,有的似兽类獠牙,全都张牙舞爪地扑向自己。
他吓得往后一仰,却被师傅按住肩膀。
"天地有清气,自有浊气。
"师傅的声音忽远忽近,"人死执念不散为魂,众生怨气凝结为煞——你昨日吞的,便是百年难遇的凶煞。
"云生睁开眼,发现那些黑气正被自己掌心的白象印记缓缓吸入。
六根象牙纹路依次亮起,将黑气绞碎成雾,最终化作一滴透明水珠,从指尖滴落。
"这......"他喉头发紧,想起昨日那团人脸黑雾钻入掌心的冰凉触感。
正午的斋堂闷热如蒸笼。
云生捧着《黄庭经》打瞌睡,额头几次差点磕到案几。
昨夜他梦见自己站在无尽黑雾中,六牙白象在雾里时隐时现,长鼻卷着个残缺的青铜铃铛。
"啪!
"戒尺敲在案头的声音惊得他一个激灵。
"修炼一途,流派芜杂。
"师傅不知何时站在了案前,手里捧着本线装册子,纸页泛黄卷边,"有以内丹之路问道,有以己心比天心问道,有著书成卷,有符箓,阵法,风水,炼器,炼丹,还有那借身子给妖魔鬼怪来修炼的"师傅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穿透力,将窗外的蝉鸣都压下去几分。
云生望着那册子,宣州古宣特有的粗糙肌理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暗金,卷边处微微发脆,如被晨露浸过的蝶翼。
"也有以虎豹雷音锻体,"师傅指尖在泛黄纸页上划过,留下一道浅白印痕,"或仗三尺青锋劈开混沌,借山川灵气吐纳,观想星辰运转悟周天变化。
"他忽然停顿,喉间滚过一声低笑,那笑声里混着松烟墨与陈年樟木的气息。
我注意到册子封皮并无书名,只在右下角钤着枚朱砂小印,印文模糊难辨,倒像三枚交错的枯叶。
师傅将册子轻放在端砚旁,砚台里半池残墨映出他鬓角新添的霜色。
"可你瞧,"他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册脊,"这页讲吐纳的,夹着张炼剑的符;那页记经脉图的,眉批却在说如何种养药草。
"西斜的日头正从窗棂漏进来,将他灰布道袍的褶皱染成蜜色,"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案头铜炉里的龙涎香恰好燃尽最后一寸,青烟袅袅散入梁间。
师傅忽然屈指叩了叩册子中央,那里不知被多少人翻过,纸页薄得几乎能看见对面的木纹。
"昨日山下张屠户来问,他那把剁骨刀总崩口,算不算修行?
""那我们属于哪种?
"云生伸手去摸师傅手中的书,被师傅用戒尺轻轻敲了下手背。
"问得好。
"师傅忽然冷笑,从袖中抖出半截焦黑的竹简,"三百年前白象寺大火前夜,《灵象镇魔图》被刻在三十六片竹简上,师祖当时不过一小沙弥,随众人逃命之时,只抢得这半片竹简和那半张灵象头像图以做观想之法。
以这半片竹简为根基悟出这,鼻,啼,韵三法和半篇灵光法。
"竹纹被火舌舔得蜷曲,断口处还留着暗红火痕,像被生生咬断的蛇信。
师傅指腹按在焦黑的竹面上,那截竹简竟簌簌落下些黑灰,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不是经文,是半只象鼻,象牙上缠着锁链,链尾坠着枚模糊的万字印。
禅房内的油灯忽然噼啪一声,灯花溅在青砖上,晕开一小团昏黄。
我攥着念珠的手猛地收紧,菩提子硌得掌心生疼:"师傅,这是...""三十片竹简刻全图,"他打断我,指尖顺着象鼻的弧度划过,"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白象寺三百僧侣几无生还。
"他忽然翻转手腕,竹简背面朝上,焦黑处竟有几行朱砂字,墨迹被烟熏得发灰,却仍能辨认出"镇魔需以象心为引"几个古篆。
窗外的风卷着残叶撞在窗棂上,像有人在叩门。
师傅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我的耳朵:"你可知白象寺为何供奉白象?
那不是瑞兽,是三百年前被镇在此地的魔。
"他忽然抬眼,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成两簇鬼火,"而那场火,是魔破印前夜,有人故意放的。
"师傅猛地合上竹简,眼中精光暴涨,"听着,灵象功法非佛非道,源自上古巫祝一脉。
当年白象寺住持为平息佛道之争,硬将它编入《大藏经》——结果两边都不认,反倒遭了灭门之祸。
"云生听得云里雾里,却见师傅突然咬破指尖,在竹简上画了道血符。
刹那间斋堂阴风大作,案上的《黄庭经》哗啦啦翻动,停在"仙人道士非有神,积精累气乃成真"那页。
"修行本无高下。
"师傅的声音混在风里忽远忽近,"有人炼丹求长生,有人画符驱鬼神,说到底都是在天地间争一线机缘。
"他忽然指向云生胸口,"而你这条路,注定要吞煞化怨,走的是最凶险的捷径。
"黄昏时分,云生跟着师傅来到后山一处荒坟。
无字碑歪斜着,碑前供着个缺口的粗瓷碗,里头积着雨水,映出天上绯红的晚霞。
"这是那刀疤脸的埋骨处。
"师傅从褡裢里取出三根线香,插在碑前,"他生前是湘西赶尸人,被怨煞反噬成了行尸——昨日追到观里,实则是被附身的煞灵操控。
"线香无火自燃,青烟笔首升到三尺高,突然折向云生眉心。
他下意识抬手,掌心的白象印记骤然发烫,六道金光激射而出,将青烟钉在半空。
"现在,试着吞了它。
"师傅的声音像隔了层纱。
云生咽了口唾沫,学着昨日的样子张开手掌。
金光裹着青烟缓缓下沉,在接触掌心的刹那,他听见无数凄厉的哭嚎——有妇人哀泣,有孩童尖叫,最后竟混着刀疤脸沙哑的咒骂。
"啊!
"他痛呼一声,感觉有千万根冰针扎进掌心。
白象印记剧烈闪烁,六根象牙纹路突然延长,顺着腕脉爬上小臂,所过之处皮肤下鼓起蚯蚓状的金线。
师傅突然一掌拍在他后心:"念《净口神咒》!
"云生张口,却发出声清越的象鸣。
臂上金线应声炸裂,化作无数光点没入体内。
那团青烟被彻底碾碎,变成细小的光粒,如萤火虫般绕着他飞舞。
"成了。
"师傅长舒口气,擦去额角冷汗,"以灵象为媒,化怨煞为灵气,这才是《镇魔图》的正统修法。
"归途上月明星稀。
云生不时低头看掌心,白象印记淡了些,却多了圈青色光晕。
路过古柏时,他忽然听见极轻的铃音——抬头看见那枚断舌的铜铃悬在枝头,无风自动。
"师傅,铃......""嘘。
"老道士仰头望月,银辉洒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它在欢喜呢。
"回到寮房,云生发现枕边多了卷竹简。
展开一看,是师傅用朱砂临摹的《灵象镇魔图》首章,空白处密密麻麻注着小字。
最末一行墨迹未干:"道无正邪,法无善恶,慎之慎之。
"窗外,山雾漫过青瓦,将道观裹成朦胧的茧。
云生摩挲着掌心的印记,隐约听见远方传来象群的长鸣,混着某种古老乐器的震颤,在群山中荡出层层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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