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门在身后合拢,将街角那道监视的目光隔绝在外。
林斯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急促的心跳。
柜台上的药瓶反射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像一只只窥探的眼。
她定了定神,走到窗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向外望去——那个穿着殖民警察制服的身影依旧懒散地靠在对面街的廊柱下,偶尔抬眼瞥向诊所门口,姿态随意,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目的性。
汤姆森果然没有轻易放过她。
这份持续的监视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让她在这闷热的傍晚感到一丝寒意。
她拉严百叶窗,室内光线顿时暗淡下来。
不能慌,她告诉自己,程敖不在,她必须独自应对这一切。
她回想方才与陈先生会面的每一个细节,确认自己的言行并无纰漏,商会的资助将是眼下最合适的护身符。
但,这真的足够打消汤姆森更深层的疑虑吗?
夜色渐浓,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芭蕉叶和铁皮屋顶,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
这雨声掩盖了街市的喧嚣,也似乎暂时冲散了白日里的紧张气氛。
监视的警察大概也找地方躲雨去了,街对面空无一人。
林斯允并没有感到轻松。
她简单吃了点东西,便坐在办公桌前,就着一盏台灯的光芒,开始重新整理账目。
她将陈先生承诺的资助款项预先录入,仔细核对药品消耗与病人记录,确保每一笔支出和收入都清晰可查,经得起最严苛的盘问。
钢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时间在专注的工作中悄然流逝。
当她再次抬头时,夜色己深,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地汇成一片水幕。
她感到一丝疲惫,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抽屉上。
犹豫片刻,她还是拉开了抽屉,拿出了那块怀表。
冰凉的金壳贴上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
她摩挲着表盖,却没有打开。
只是这样握着它,仿佛就能从中汲取到远方的力量和勇气。
程敖现在在哪里?
是在奔波筹措物资,还是己然身处险境?
汤姆森的监视,是否意味着他们的行动己经暴露?
一个个问题在她脑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
就在这时——怀表在她掌心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林斯允猛地一怔,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瞬间聚焦于掌心。
又一下!
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
不同于指针走动的规律滴答,这是一种人为的、带着特定节奏的轻微震颤,像一颗小心敲击的心脏。
是密电!
她瞬间清醒过来,所有的疲惫和杂念被一扫而空。
她迅速锁死诊所的门,确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然后回到桌前,铺开一张白纸,拿起铅笔。
将怀表紧紧贴在耳畔,全神贯注地捕捉着那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微弱震动。
嗒…嗒嗒…嗒—嗒—…她的手指飞速地在纸上记录下长短不一的符号,心跳如鼓,与那神秘的节奏共振。
这信号比以往接收到的都要微弱,断断续续,仿佛发射者正处在极不稳定的环境中,或是跨越了更遥远的距离。
几分钟后,震动停止了。
怀表恢复了寻常的滴答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林斯允立刻拿起记录下的符号,对照着脑中熟记的密码本,开始快速翻译。
每一个译出的字都让她的眉头锁得更紧。
电文异常简短,甚至有些仓促:“三日后。
新加坡港。
‘橡胶’十吨。
接货风险极高。
敖。”
是程敖!
他果然要去新加坡了。
十吨“橡胶”——这暗指的是他们急需运往国内的那批珍贵药品和医疗器材,数量远超以往。
但“风险极高”西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她的心脏。
他从不轻易使用这样的字眼。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南洋地图前。
手指划过槟城与新加坡之间的海域,目光落在那个繁忙的港口城市。
三日后。
他要去完成一个极其危险的任务。
窗外的雨势毫无减弱的迹象,反而演变成一场真正的热带暴雨,狂风卷着雨点猛烈抽打着窗棂,发出骇人的声响。
但这自然界的风暴,远不及林斯允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风险极高,这意味着什么?
是海关盘查变得异常严格?
是货物本身容易被识破?
还是汤姆森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他们的网络己经引起了注意,这是一个设好的陷阱?
她紧紧攥着那张译出的电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程敖明知风险,却依然决定前往。
她了解他,为了那些能救命的物资,为了对顾维民的承诺,他一定会去。
她该怎么办?
立刻回复警告他?
不,怀表的通讯是单向的,她无法回复。
设法通知顾维民?
远水难救近火。
难道要立刻动身去新加坡找他?
这个念头一闪现就被她否决了。
且不说她能否顺利离开诊所而不被监视者发现,她若贸然前往,很可能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打乱他的计划,甚至成为他的累赘。
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将她紧紧包裹。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条看不见的战线上,他们是如此渺小与脆弱。
每一次联络,每一次行动,都可能是一次生死抉择。
她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怀表。
表盖冰凉,静静地反射着台灯昏黄的光晕。
那个“敖”字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想起离开上海前夜,程敖将怀表塞入她手中时坚定的眼神。
“只要它还在走,我就一定活着去找你。”
雨声震耳欲聋。
林斯允将怀表和那张写着电文的纸紧紧按在心口,仿佛这样才能稳住狂跳的心脏和纷乱的思绪。
她必须冷静,必须想办法。
就在她强迫自己凝神思考对策时,一阵异样的声响穿透了狂暴的雨幕——不是风雨声,也不是雷声,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在撬动诊所后门门锁的金属刮擦声!
林斯允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监视不是撤了?
汤姆森的人不是只在前面盯着吗?
这突如其来的、诡秘的声响,在风雨交加的深夜,意味着什么?
她屏住呼吸,吹灭了桌上的台灯,整个人隐入彻底的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挪到通往后门的走廊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那细微而执着的刮擦声,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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