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终于在一种表面觥筹交错、内里冰冷压抑的氛围中走到了尾声。
水晶吊灯的光芒似乎都带上了一层虚伪的暖意，却无法驱散弥漫在巨大餐桌之上的无形寒冰。
银质餐具与骨瓷盘碟碰撞发出的细微清脆声响，此刻听来也格外刺耳，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凌薇始终维持着那副低眉顺眼、食不知味的模样，小口地吞咽着那些精致却毫无温度的食物，味同嚼蜡。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冰冷的目光虽然不再落在自己身上，但其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座无形的冰山，镇压着整个场域，让所有暗流涌动的恶意都不得不暂时蛰伏，转为更隐蔽的形态。
当最后一道甜点被几乎未动地撤下时，凌国峰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个堪称和蔼却难掩疲惫和公式化的笑容，看向凌薇：“薇薇，一路奔波也累了。
让你柳姨带你去房间休息吧。”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一位关心女儿的父亲，但眼神里却没有多少真实的温度，更像是在安排一件物品的存放。
被点名的柳芸立刻扬起她那无懈可击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标准笑容，站起身，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是啊薇薇，房间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跟我来吧。”
她走过来，看似亲昵地想挽住凌薇的胳膊，却被凌薇一个细微的、下意识避让的动作给僵在了半空。
柳芸的笑容丝毫未变，只是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愠怒和不屑，随即自然地收回手，转身走在前面带路：“这边走。”
凌薇提起她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帆布行李袋，低着头，默默地跟在柳芸身后。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凌宝儿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刘美娟的讥讽，其他亲戚或客人或好奇或怜悯的注视，以及……那道虽然未曾看向她，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冰冷视线——如同芒刺在背。
但她步履平稳，呼吸匀称，内心平静无波。
走出宴会厅，穿过那些挂着价值连城油画、铺着厚软地毯的华丽回廊，奢华的装饰和空旷的空间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柳芸的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像是某种倒计时。
走了好一段路，几乎到了主宅西侧较为偏僻的副楼，柳芸才在一扇看起来远不如主卧房区域那般华丽厚重的房门前停下。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并非电子卡，而是老式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门。
“喏，你就先住这里吧。”
柳芸推开门，侧身让开，语气依旧温柔，但那份敷衍和漫不经心己经几乎不加掩饰，“家里最近客人多，主卧区都安排满了。
这间客房平时没人住，但每天都有人打扫，很干净的。”
凌薇抬眼向房内看去。
房间不算小，基本的家具如床、衣柜、梳妆台倒也齐全，但样式普通，甚至有些过时，像是十几年前的款式。
窗帘是沉闷的深褐色，布料看起来有些旧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试图掩盖灰尘气息的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整个房间透着一股长期无人居住、临时被仓促收拾出来的清冷和萧条，与主宅其他地方的奢华精致形成鲜明对比。
这里与其说是客房，不如说是被遗忘的储藏室升级版。
柳芸似乎也懒得再维持完美的面具，她靠在门框上，双臂环胸，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目光上下扫视着凌薇和她那个寒酸的行李袋，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怎么样？
还满意吗？
比起你以前在国外住的地方，应该好很多了吧？”
这话里的刺，毫不掩饰。
凌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柳芸，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让柳芸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仿佛自己的小心思被看了个透亮。
但凌薇很快又垂下了眼帘，声音细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顺从：“谢谢柳姨，这里很好。”
她的反应让柳芸很满意——逆来顺受，不敢有丝毫抱怨。
柳芸脸上的笑容真实了几分，却更显刻薄：“那就好。
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记得下来吃早餐，你爸爸还有话要问你。”
她特意加重了“爸爸”两个字，带着一种微妙的提醒和施舍意味。
说完，她不再多看凌薇一眼，转身扭着腰肢离开了，高跟鞋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凌薇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却没有立刻落锁。
她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仔细地审视着这个临时落脚点。
房间确实被打扫过，表面看不到灰尘，但角落和家具底部仍有未被顾及的死角。
窗户的插销有些松动。
衣柜里只有几个空荡荡的衣架。
床单被套是新的，但面料粗糙，带着工业洗涤剂的生硬气味。
唯一的优点是，这里足够偏僻安静，几乎听不到主宅那边的任何动静。
她走到窗边，检查了一下窗锁和窗外环境——外面是一片无人打理的灌木丛，再远处是高高的围墙。
一个相对容易悄无声息离开的路径。
然后，她才走到门边，轻轻落锁。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仿佛将她与门外那个虚伪冰冷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她脸上的怯懦和顺从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将帆布行李袋放在那张看起来并不怎么舒适的床上，打开，从夹层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毫不起眼的黑色仪器，开机，屏幕上跳出复杂的频谱图和数字。
她拿着它在房间里缓慢走了一圈，检测是否有隐藏的监听或监控设备。
仪器屏幕始终平稳。
看来柳芸虽然刻薄，但还没想到或者不屑于用这种手段来对付她这个“废物”。
收起仪器，凌薇简单地洗漱了一下。
浴室的热水供应倒是充足，只是毛巾同样粗糙。
她换上带来的简单睡衣，躺在那张算不上舒适的床上。
床垫有些过硬，但对于经历过各种恶劣环境的她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她闭上眼睛，却没有立刻入睡。
脑海里快速复盘着今晚的一切：顾夜宸的冰冷、凌国峰的虚伪、柳芸的刻薄、凌宝儿母女的恶毒……所有的信息碎片被重新排列、分析、归档。
这是一个复杂的局面，但尚在可控范围。
目前最重要的，是维持好“落魄千金”的人设，降低所有人的警惕，顺利完成联姻这一步。
至于房间的简陋、待遇的轻视……她毫不在意。
比起硝烟弥漫的战地、危机西伏的卧底环境，这里至少安全，且有明确的目标。
她所求的，从来都不是凌家的认可和奢华享受。
一夜无梦。
多年的训练让她能够随时随地进入深度睡眠并在需要时立刻清醒。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凌薇就自然醒来。
她动作利落地起床、洗漱、换上另一套同样简单甚至显得有些旧的衣服——一件白色棉T恤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她将长发扎成一个最简单的低马尾，额前碎发落下，稍稍遮掩了她过于清亮冷静的眼神。
她下楼的时间不早不晚，到达餐厅时，只有几个佣人在忙碌地准备早餐。
看到她，佣人们的眼神同样带着一丝好奇和不易察觉的轻视，但表面礼节还算周到。
过了一会儿，凌国峰和柳芸也下来了。
凌国峰穿着睡袍，坐在主位看报纸，看到凌薇，只是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
柳芸则打扮得一丝不苟，仿佛马上要出席重要场合，看到凌薇那身打扮，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早餐是西式的，简单却精致。
餐桌上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
只有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
吃到一半，凌国峰放下报纸，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终于正式地落在凌薇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薇薇，”他开口，声音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昨天人多，也没来得及细问。
你这几年在国外，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来了。
凌薇心里早有准备。
她放下手中的牛奶杯，手指微微蜷缩，像是有些紧张，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凌国峰，声音低低的：“就……随便打了些零工……糊口而己。”
“零工？”
凌国峰显然不满意这个模糊的答案，追问道，“什么样的零工？
在什么地方？
总有个具体的吧？
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么多年音讯全无，家里很担心你。”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担心，更多的是盘问和怀疑。
柳芸也在一旁假意帮腔：“是啊薇薇，跟你爸爸说说嘛，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你看你现在回来，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些年肯定过得很不容易吧？”
她的话看似关心，实则是在引导凌国峰往更不堪的方向去想。
凌薇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缩起，仿佛被触到了痛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和难堪：“没……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在餐馆后厨帮过忙……在便利店值过夜班……还……还发过传单……”她报出的都是一些最底层、最辛苦、也最“符合”她如今落魄形象的工作，语气断断续续，充满了屈辱感。
凌国峰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虽然他早就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自己名义上的女儿（尽管并不亲近）在国外从事这些“低贱”的工作，还是让他觉得脸上无光，仿佛家族的颜面都被玷污了。
他看向凌薇的眼神里，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因为血缘关系而产生的复杂情绪也消失了，彻底变成了嫌弃和厌恶。
“行了行了，别说了。”
他不耐烦地打断她，仿佛听这些都会脏了他的耳朵，“既然回来了，就安分点。
以前那些不体面的事情，以后不许再提！
尤其不能让顾家知道，明白吗？”
他厉声警告道。
“嗯……知道了，爸爸。”
凌薇小声应道，心里却冷笑。
他关心的从来不是她是否受了苦，而是家族的颜面和他自己的利益。
凌国峰似乎觉得跟她多说一句话都掉价，重新拿起报纸，不再看她。
柳芸则得意地瞥了凌薇一眼，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早餐在更加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结束。
刚放下餐具，凌国峰像是想起什么，又对柳芸吩咐道：“对了，过几天就是和顾家的订婚宴，不能出差错。
你带她去置办几身像样的行头，别到时候丢人现眼。”
他的语气像是在吩咐下人给宠物买件新衣服。
柳芸立刻笑着应承：“放心吧国峰，交给我了。
我一定把薇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保证不让顾家挑理。”
她转向凌薇，笑容虚假，“薇薇，吃完了吧？
走吧，阿姨带你去好好逛逛，买几件好衣服。”
凌薇顺从地点点头，站起身。
柳芸开着一辆红色的保时捷跑车，载着凌薇一路疾驰，来到了海城最顶尖的奢侈品商场——“铂悦宫”。
“铂悦宫”如同其名，是一座真正的宫殿式购物中心。
巨大的穹顶，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氛的味道。
橱窗里陈列的每一件商品都仿佛艺术品，标价牌上的数字足以让普通人望而却步。
来这里购物的男男女女无不衣着光鲜，气质矜贵，他们步履从容，身后往往跟着毕恭毕敬提着大包小包的店员。
穿着T恤和旧牛仔裤的凌薇走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异常扎眼。
所到之处，无不引来各种打量、惊讶、以及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
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试图将她钉在“闯入者”的耻辱柱上。
柳芸似乎很享受这种对比带来的优越感。
她故意放慢脚步，享受着店员们对她投来的热情谄媚的目光和对凌薇露出的惊讶与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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