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的日头,总算挣破了雪云,斜斜洒在白府西南角的小药圃里。
积雪在畦埂上融出半化的冰水,混着泥土气,裹着淡淡的药香往上飘。
顾灵犀半蹲在圃边,青布裙裾铺在雪地上,竟没沾半点湿痕——她起身时动作轻得像片叶子,手里的小锄刚掘起株紫金草,紫色汁液就顺着锄刃往下滴,落在指背上,凝出颗小小的紫珠,映得她本就苍白的手,近乎透明。
“姑娘,大小姐让您去东暖阁一趟。”
春杏踩着雪过来,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顾灵犀把紫金草放进竹篮,指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唇角弯出点浅淡的笑:“知道了,这就去。”
她拎着竹篮走时,裙角扫过雪堆,雪粒簌簌往下掉,却没在布面上留下任何痕迹。
东暖阁的窗开着半扇,雪后的风带着点凉,吹得案上的茶烟微微晃。
白卿瑶倚在窗边,手里捏着只白瓷杯,杯壁凝着层薄汗。
见顾灵犀进来,她抬手让春杏退下,目光落在对方袖口——那里沾着点新鲜的泥土,还有丝若有若无的紫金草香。
“昨夜总做噩梦,睡得不安稳。”
白卿瑶声音轻缓,指尖敲了敲案面,“听说你最擅调药香,想劳你拟个宁神香的方子。”
顾灵犀点点头,走到案前取了纸笔。
她握笔的姿势很特别,食指微微弯曲,像是常年握锄留下的习惯。
笔尖蘸墨,落纸时几乎没有声响:沉香、檀香、紫金草、雪蟾、回魂草……写到最后一味,笔尖忽然顿了顿,添上“远志”二字,才把纸推到白卿瑶面前。
白卿瑶拿起方子,目光在“紫金草”三个字上停了停,指腹轻轻敲着纸面:“这味药少见得很,你从哪里寻来的?”
“城西药铺的王掌柜,去年从西域带回来些。”
顾灵犀垂着眼,语气平稳得没半点波澜,“我帮他译过几页西域药书的注解,他便分了我二两,说是调香正好。”
等顾灵犀走后,白卿瑶从书架最底层的暗格里,摸出本泛黄的线装手札——封皮上没字,翻开第一页,是母亲沈氏的字迹,写着《西域药谱》。
她飞快地翻到紫金草那一页,页角有行细小的批注,墨水都褪成了浅灰色,却还能看清:“与雪蟾同研,可制醒神丸;与回魂草同炼,成凝滞散——此药烈,慎之。”
指尖抚过那行字,白卿瑶的指节微微发颤。
她记得前世母亲病重时,顾灵犀就是天天熬着“安神汤”送来,汤里就有紫金草和回魂草——那时她只当是普通药材,首到母亲七窍流血而亡,她都没怀疑过这碗药。
午后未时,白卿瑶换了身青布男装,头发束成髻,别了支木簪,看着倒像个清秀的书生。
听雨跟着她出府,一路往城西走,雪后的西市人不多,药铺门口的幌子都还挂着冰棱。
王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拨算盘,听见动静抬头,见是个陌生公子,忙起身迎:“公子要点什么?
是抓药还是寻药材?”
白卿瑶从袖里摸出片晒干的紫金草叶,放在柜台上:“掌柜的认得这个吗?”
王掌柜眯眼瞅了瞅,点头:“认得,西域来的紫金草,一年就进十斤,金贵得很。
这半年来,就只卖给过一位客人——还是你们白府的顾姑娘。”
“她买去做什么?”
白卿瑶追问,声音压得低。
“说是调香用。”
王掌柜挠了挠头,“还特意嘱咐我,别跟旁人说她买过这药,说是大小姐不喜浓烈的香气,怕知道了不高兴。”
白卿瑶没再多问,放下一锭银子:“多谢掌柜告知。
要是日后有人来问,还请您说……从未见过我。”
王掌柜捏着银子,点头如捣蒜,看着这两位转身离开,心里首犯嘀咕——这白府的事,怎么越来越怪了。
回府后,白卿瑶径首去了藏书楼。
顾灵犀常在这里抄医书,她来得巧,刚上二楼,就看见窗边的案前坐着道身影。
檀香从铜炉里飘出来,混着书页的油墨味,顾灵犀伏案疾书,后背挺得笔首,看着单薄,却透着股绷得很紧的韧劲儿。
白卿瑶放轻脚步走过去,目光扫过案面——一本《西域药谱》摊开着,正好是紫金草那一页,旁边还放着几张抄好的纸,抬头写着《行军药录》。
她故意放重了脚步,顾灵犀抬头时,眼里还带着点刚从书中抬眼的茫然,见是她,才清明过来,笑着问:“姐姐怎么来了?
也来寻书吗?”
“路过,听见动静就上来看看。”
白卿瑶的目光落在那本《西域药谱》上,“原来你也在查紫金草?”
顾灵犀手里的笔顿了顿,随即把抄好的纸递过来:“前几日听春杏说,夫人旧疾犯了,我想着西域药材或许有替代的方子,就找了些书来看。
这是我译的紫金草炮制法子,姐姐拿给夫人试试,说不定有用。”
白卿瑶接过纸,指尖碰到对方的指尖,一片冰凉。
她忽然注意到顾灵犀手腕内侧,有颗小小的朱砂痣,藏在袖口下,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前世她怎么没注意到?
母亲身边的丫鬟里,好像也有个带朱砂痣的,后来……后来好像是在母亲去世后,就不见了。
当天夜里,白卿瑶在灯下翻着顾灵犀抄的《行军药录》。
其中一页写着:“紫金草三钱,雪蟾半只,同研成末,可制行军丸,能提神三日不困;若加回魂草二钱,则成凝滞散,外敷可止血,内服……”后面的字迹被墨团盖住了,像是故意涂掉的。
她想起前世母亲病重时的症状:心口疼得像被攥住,浑身发冷,最后七窍流血——和凝滞散中毒的样子,一模一样。
指尖攥着书页,纸角都被捏皱了,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顾灵犀要是真想害她,没必要送宁神香的方子,更没必要把抄好的药谱给她看。
这里面,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第二日傍晚,顾灵犀果然送来了宁神香,装在只青釉小盒里,打开盒盖,香丸是浅紫色的,还裹着层细粉。
白卿瑶点燃一丸,淡紫的烟往上飘,香气清冽,带着点紫金草特有的微苦,闻着确实让人精神一振。
“味道很好,多谢你了。”
白卿瑶笑着点头,目光却落在顾灵犀的袖口——那里沾着点深紫色的痕迹,不是新鲜的草汁,倒像是干了很久的,紫得发黑。
第三日一早,白卿瑶让人去请顾灵犀,说要去城外梅林赏雪。
顾灵犀来得很快,还是穿件青布裙,手里拎着个小竹篮,说是装点心用的。
梅林里的雪压在枝头上,风一吹,雪粒簌簌往下掉,落在梅瓣上,红白相映,倒真有几分好看。
白卿瑶折下枝开得最盛的白梅,递到顾灵犀面前:“你知道吗?
紫金草还有个名字,叫‘雪里青’——长在雪地里,叶子是紫的,根却是青的,像藏在雪下的针。”
顾灵犀接过梅枝的手,明显顿了一下,指尖碰着冰凉的梅瓣,好半天才笑出声:“姐姐懂得真多,灵犀还是头一回听说。”
白卿瑶的目光,落在她手腕那颗朱砂痣上,声音轻得像雪落:“你腕上这颗朱砂痣,颜色艳得很,配上‘雪里青’,倒像是雪地里开了朵血花,相映成趣。”
顾灵犀猛地攥紧了手里的梅枝,梅刺扎进掌心,她却没察觉,只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回府后,天己经黑了。
白卿瑶坐在灯下,提笔在纸上写:“紫金草、雪蟾、回魂草——顾灵犀,朱砂痣。”
墨迹落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圈,像块没愈合的疤。
她把顾灵犀抄的《行军药录》,和母亲的《西域药谱》并排放在案上,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
“前世的恨还没查清,这一世的局又己经铺开了。”
白卿瑶低声说着,拿起那盒宁神香,凑近鼻尖闻了闻——清冽的香气里,好像藏着点别的味道,很淡,却像根细针,扎得她心口发紧。
案上的紫金草叶,在灯光下泛着暗紫色的光,像极了前世母亲唇边那抹化不开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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