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在那个无人问津的雪夜，咳出的血，染红了半卷残破的诗稿。
他们说，我是来还泪的。
可泪尽血干，我还的，不过是一场笑话。
若有来生……不，我不求来生。
我只求，再也没有什么林黛玉。
我死在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破败的窗户糊不住寒风，最后一碗汤药冻成了冰坨。
我听见外面那些人的欢声笑语，他们说，宝二爷要成亲了。
真好。
这一生的泪，总算是还尽了。
......林黛玉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中猛然睁眼。
入目，是那顶熟悉的、绣着几竿瘦竹的青色纱帐。
丫鬟紫鹃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快步走到床前，满脸都是藏不住的担忧。
“姑娘，你可算醒了，快把药喝了，身子才能好起来。”
黛玉没有接。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那是一双何其稚嫩瘦弱的手，肌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她再看向紫鹃，还是曾经模样。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病弱的脸，眉尖若蹙，眼含水光，正是她咽气的样子。
回来了。
她竟然回来了。
前世所有被践踏的真心、被漠视的尊严、被辜负的情意，以及最后那锥心刺骨的背叛，如同一场腐烂的噩梦，在脑海中轰然炸开。
这一次，她的眼中没有泪。
只有焚尽一切过往后，余下的、冰冷的死灰。
王熙凤派人送来了所谓的“见面礼”。
一个满脸堆笑的婆子，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匹料子和一盒精致的点心。
“林姑娘，这是少奶奶特意为您备下的，知道您初来乍到，怕您不习惯。”
黛玉的视线在那几匹料子上淡淡扫过。
她没有去摸，只凭前世在贾府浸淫多年的眼力，便知那所谓的上好料子，不过是库房里压了许久，连二等丫鬟都未必瞧得上的次等货色。
又是这一套。
前世的她，收到这份礼物时，还暗自感激凤姐的“体贴”，真是可笑。
她只是对紫鹃吩咐道：“去，把我梳妆台上的那支银簪取来。”
紫鹃不解，但还是依言取来了一支最寻常不过的素面银簪。
在送礼婆子略带惊疑的注视下，黛玉亲自拿着那银簪，轻轻插入一块看起来最是诱人的桂花糖糕里。
婆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后，银簪抽出，光洁如初，并未变黑。
婆子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又重新变得谄媚起来。
黛玉却看也不看她，只将银簪随手放在桌上，用帕子擦了擦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
“凤姐姐送来的东西，自然是千好万好。”
“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自小闻不得这过于甜腻的味儿，怕是克化不了，平白辜负了姐姐的心意。”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院外。
“赏给院里洒扫的那些婆子吧，也让她们跟着沾沾凤姐姐的光。”
此言一出，送礼婆子的脸，瞬间由红转白。
这话太毒了。
林姑娘自己“克化不了”的东西，赏给她们这些下等婆子吃？
这不明摆着说，这份礼，只配她们这种人享用吗？
这哪里是那个传闻中怯生生、万事忍让的林姑娘？
这分明是绵里藏针，杀人不见血！
院子里几个洒扫的仆妇听了这话，看向那盒点心的眼神都变了，谁还敢真的去领这份“赏”？
黛玉这看似柔顺的一招，就将王熙凤的下马威给顶了回去，更是在所有下人的心里，钉下了一根钉子——这位林姑娘，不好糊弄！
贾宝玉来探望的时候，黛玉正在窗边看书。
他依旧是那副见了神仙妃子般的痴情模样，一脚踏进门，嘴里就念叨着那句听烂了的“妹妹我们从小一起玩的很好的”。
黛玉缓缓放下书卷。
看着眼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心中毫无波澜。
前世，为了这份虚无缥缈的“情”，她流干了眼泪，耗尽了心血，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所谓的知己，所谓的懂你，在家族利益和世俗规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站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声音平淡无波。
“宝二爷安。”
没有“宝哥哥”，只有“宝二爷”。
三个字，瞬间将两人隔开。
宝玉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疏离的林妹妹，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妹妹……你怎么……”黛玉没等他说完，便主动开口。
“我才来府上，听闻宝二爷院里，有个名叫晴雯的丫头，一手针线活，是咱们府里顶尖的好？”
她提前点出晴雯，这个前世因“风骨”而惨死的丫鬟，就是要看看，这一世的贾宝玉，对所谓的“风骨”与“清白”，究竟能坚守几分。
还是说，他的怜香惜玉，仅仅是停留在嘴上的风流罢了。
宝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谈起晴雯，他眉飞色舞，浑然不觉黛玉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寒意。
傍晚时分，王夫人身边的丫鬟春秀，鬼鬼祟祟地来到潇湘馆外。
她借口给黛玉送一方自己做的帕子，眼神却不停地往屋里瞟，躲躲闪闪，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黛玉端坐着，由着紫鹃去接那方粗糙的帕子。
就在春秀转身的瞬间，黛玉端起茶杯，假意要添水，视线看似不经意地一瞥。
清清楚楚地看到，春秀那宽大的袖子里，藏着一个用布扎成的小人儿，上面似乎还用朱砂写着什么。
是它。
王夫人惯用的魇魔法。
前世，就是这东西，让她大病了一场，从此病根深种，再未好全。
紫鹃也瞥见了，吓得脸色发白，刚要作声，却被黛玉一个眼神制止。
黛玉非但没有声张，脸上反而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
她让紫鹃取来一包东西，亲手递给春秀。
“这是我从扬州带来的松子糖，最是香甜。
有劳你跑这一趟，这包糖拿回去，给二爷尝尝鲜。”
春秀做贼心虚。
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砸得晕头转向。
黛玉的声音温柔，像针一样扎进春秀的心里。
“只是这糖甜，可不能多吃。
吃多了，仔细牙疼，到时候可就遭罪了。”
“牙疼”，两个字，被她咬得极轻，又极重。
春秀吓得一个哆嗦，手中的帕子都险些没拿稳，脑子里只剩下“遭罪”两个字在嗡嗡作响。
她哪还敢多留，语无伦次地道了谢，几乎是落荒而逃。
慌乱之下，脚下一个踉跄，那个藏在袖中的布偶，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了潇湘馆的门槛边。
春秀却头也不敢回，跑得更快了。
紫鹃一个箭步上前，捡起那布偶，只见上面用红字写着黛玉的生辰八字，背上还插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针。
她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姑娘！
这……这可如何是好！
这是要索命啊！”
黛玉的脸上很却平静。
她从紫鹃手里拿过那个丑陋的布偶，看都没多看一眼，首接扔进了屋角的火盆里。
火苗“呼”地一下窜起，很快便将那肮脏的东西吞噬，化为一缕黑烟。
她盯着那跳动的火焰，对身旁惊魂未定的紫鹃说道：“鬼蜮伎俩，何足惧哉？”
“紫鹃，你记着。
在这吃人的地方，我们防的，从来不是鬼。”
“是人。”
当晚，潇湘馆的灯亮了许久。
紫鹃以为自家姑娘会像往常一样，伤春悲秋，写下满纸的愁怨。
可她走近时，却发现，宣纸上，一个字都没有。
不，有一个字。
在纸的正中央，黛玉用尽了腕力，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字。
权。
她明白了。
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牢笼里，诗词风雅，救不了命。
眼泪，更是一种廉价的废物。
能让她活下去，并亲手撕碎这旧梦的，唯有权力。
可她，偏偏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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