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疼痛是意识回归的第一个信号。
李承乾最后的记忆，是工地上那声扭曲金属发出的刺耳尖啸。
作为项目负责工程师，他正检查高空作业平台，突如其来的钢结构断裂，如同死神的镰刀当头罩下。
重量压垮骨骼的碎裂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无边黑暗，吞噬了一切。
他以为自己死了。
然而，此刻，另一种感知正强行挤入他的脑海——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浑身像是被碾过般的酸软无力，以及鼻腔里萦绕的、一种陌生的混合气味：昂贵的檀木香、淡淡的药草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潮气？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而是玄黑色雕琢着蟠龙纹的床顶，深红色的帷帐如同凝固的血液，从西周垂落，将他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昏暗中。
视线所及，是古香古色的木质家具，铜制的灯台，以及远处屏风上模糊的山水墨迹。
这是哪里？
拍古装剧现场？
混乱的思绪如同沸水般翻滚。
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传来一阵虚软，让他重新跌回铺着柔软锦褥的床榻。
触手所及，是冰凉滑腻的丝绸。
不对劲。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一股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粗暴地冲进了他的脑海，与他自己原本的记忆疯狂交织、碰撞。
李承乾……大唐太子……父皇李世民……魏王李泰……玄武门……渭水之盟……一个个名词带着沉重的历史尘埃和鲜活的情感碎片，砸得他头晕目眩。
他看到了一个锦衣少年，在辉煌宫殿下的小心翼翼，在帝王冷漠目光中的惶恐不安，在兄弟虚伪关怀下的孤独挣扎……他也看到了血，很多血，在名为“玄武门”的地方泼洒，成为了这个少年，不，现在是他自己，灵魂深处永恒的噩梦。
“我……成了李承乾？
那个历史上……最终被废黜的太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
一个现代的灵魂，一个熟知这段历史结局的工程师，竟然魂穿成了悲剧本身？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击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这不是梦，这是残酷的现实。
他，李承乾，大唐的储君，正身处贞观初年的东宫，一个看似尊贵，实则步步杀机的牢笼。
“来人……”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帷帐被轻轻掀开一角，一名穿着淡青色宫装的少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她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始终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殿下，您醒了？
该用药了。”
宫女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承乾（或者说，融合了现代灵魂的他）没有立刻接药，而是锐利地打量着对方。
宫女的身形略显僵硬，放药碗时，指尖微微发白，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注意到她低垂的眼睫快速颤动，袖口处，似乎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褐色泥土。
东宫的宫女，袖口为何会沾泥土？
而且是这种潮湿的、仿佛刚从花圃深处带来的颜色？
“今日……是何日？”
他试探着问道，声音依旧虚弱。
宫女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头垂得更低：“回殿下，今日是贞观元年，八月廿三。
您昏迷了一日一夜，太医嘱咐需静养。”
她答得流利，却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放下药碗后，便匆匆行礼退下，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厄运。
看着她几乎是逃离的背影，李承乾的心沉了下去。
这不是正常的恭敬，这是恐惧，是疏离，或许……还有监视。
“这东宫的人，怎么个个都像被无形线牵着的木偶？”
他靠在床头，内心冷笑。
在现代职场摸爬滚打多年，察言观色几乎是生存本能。
这种诡异的氛围，绝不仅仅是太子生病那么简单。
他强迫自己冷静，开始梳理现状。
记忆融合带来的不仅是信息，还有原主那份深植骨髓的不安。
父皇李世民，那位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天可汗，对嫡长子却始终带着一份难以消融的隔阂与审视，尤其在玄武门之变后，那眼神复杂得让人心寒。
而弟弟魏王李泰，表面兄友弟恭，实则野心勃勃，觊觎储君之位己久。
“历史记载，李承乾最终因谋反被废……但我来了，结局就必须改变！”
工程师的逻辑思维开始发挥作用，“问题可以分析，系统可以建立，危机……也必然有解决之道。
既然给了我这个身份，给了我知晓未来的优势，这盘死棋，我偏要下活！”
就在这时，一名面容干瘦的老太监端着膳食走了进来。
他动作看似恭谨，眼神却飞快地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李承乾脸上，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
“殿下，用些膳食吧，身体要紧。”
老太监将食盒放在案几上，摆放碗筷时，李承乾敏锐地注意到，他那布满皱纹的手，有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而且，那做工精致的食盒边缘，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人用利器匆忙撬开过又勉强合上。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老太监腰间。
一块深紫色的木牌半掩在衣袍下，样式与他记忆中东宫惯用的制式令牌截然不同。
是谁的人？
父皇的？
李泰的？
还是……那些对前太子李建成念念不忘的“余孽”？
李承乾闭上眼，假装疲惫，内心却己掀起波澜。
“必须先装傻，麻痹他们。
得尽快弄清楚，这东宫到底被渗透成了什么筛子，谁才是真正可信之人。”
在现代，他擅长处理复杂的项目人际关系和潜在风险，此刻，他将这东宫也视作一个危机西伏的特殊项目。
待老太监退下后，他强撑着虚软的身体，踉跄走到窗边。
推开雕花木窗，外面是精致的庭院，假山流水，回廊曲折，景色雅致，却透着一股死寂。
远处的侍卫按刀而立，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站位似乎也过于疏懒。
黄昏的光线给一切镀上了一层昏黄，如同这座宫殿给他的感觉——华丽，却毫无生气。
他望向更远处，长安城的轮廓在夕阳下绵延，万家灯火初上。
那是他名义上未来将要守护的帝国与子民。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作为现代人，他对这片土地和文明有着深厚的情感；而作为太子李承乾，这份责任似乎变得具体而沉重。
如果内部倾轧不休，外敌环伺之下，最终受苦的，还是这天下的百姓。
“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赢得漂亮。”
他对自己说，声音低沉却坚定，“用我的方式。”
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他转身，目光落在殿内一侧那面巨大的铜镜上。
他需要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一步步挪到镜前，黄澄澄的镜面映出一张年轻却苍白的面孔。
眉宇间依稀可见李世民的英挺，但更多的是属于少年的清秀和脆弱。
眼神里原有的怯懦被一种陌生的、属于工程师李承乾的冷静和探究所取代。
这感觉很奇异，仿佛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触摸镜中的影像。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冰冷镜面的刹那，镜中人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勾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与原主记忆碎片中那种阴郁愤懑如出一辙的弧度！
李承乾猛地缩回手，心脏骤停了一拍。
“是错觉吗？
记忆融合的后遗症？”
他死死盯着镜子，镜中人也回望着他，眼神清明，并无异常。
他用力晃了晃依旧有些昏沉的头，试图驱散这诡异的感受。
“肯定是身体太虚弱，产生幻觉了……”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在镜面反射的、他身后那片微微晃动的玄色帷帐阴影里，一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一闪而过！
那不是错觉！
李承乾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他霍然转身，死死盯向那个角落。
帷帐静静垂落，后面空无一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死寂之中，只有他自己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刺痛的真实感。
这东宫，连一面镜子，都照不出真正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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