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IIIIIII——！”
刺耳的电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地撕扯着车间里早己麻木的空气。
闷热。
汗水刚从毛孔里钻出来，就被周围更高的温度给蒸了回去，留下一层黏腻的盐霜。
浓重的机油味混合着上百号男人的汗臭，形成了一种能把人呛个跟头的独特气息，这就是星光电子厂三号车间的味道。
肖业的手没有停。
左手拿起一块绿色的电路板，放在定位槽上，右手拿起焊枪，精准地点在预设的焊点上。
一缕青烟冒起，带着刺鼻的松香味道。
下一个。
再下一个。
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台机器，一台被固定在流水线前，只会重复一个动作的机器。
他的灵魂仿佛己经抽离了身体，飘在半空中，冷漠地看着下方那个叫肖业的年轻人。
胸口挂着的蓝色工牌，随着他机械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星光电子厂。
****007。
****肖业。
**数字在前，名字在后。
在这里，你首先是一个编号，其次，才是一个人。
“狗日的，还有一个钟……”肖业心里默念着，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差。
他来这里两个月了。
两个月，足以让一个满怀憧憬的农村青年，被磨掉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的大脑，是这条流水线上唯一还在高速运转的东西。
一个焊点，厂里给的计件工资是半分钱。
他现在一分钟能焊三十个，一小时就是九百个，一天十二个小时，刨去吃饭上厕所的时间，算十个钟头，那就是九千个。
一天西十五块钱。
一个月满打满算，一千三百五十块。
听起来，比在老家种地强太多了。
可他妈的，这只是理论上的数字！
现实是，刘组长今天说你这批货有瑕疵，要罚款；明天说你迟到了半分钟，要扣钱；后天仓库发下来的料有问题，导致你一上午的活都白干，这损失还得你自己担！
七扣八扣下来，上个月，他拿到手的工资，三百八十二块五。
三百八十二块五！
寄三百回家给爹买药，给弟妹交学费，剩下八十二块五，要在这座吃人的城市里，活三十天。
肖业的眼神暗了暗，焊枪的烙铁在焊点上停留了零点一秒，一缕比刚才更浓的青烟冒了起来。
“喂！
007！
你他妈想死啊！
想把板子烧穿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
肖业抬起头，看到了那双在车间里所有人都畏惧的眼睛。
刘建军。
三号流水线的组长，也是厂长的远房亲戚。
这家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背着手，在流水线后面来回溜达。
他不像个组长，更像个监工，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总能精准地在几百号人里，找到那个最倒霉的家伙。
此刻，刘建军正站在肖业的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没穿工服，一身的确良的白衬衫，在这闷热的车间里，连个汗渍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构造。
脚上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每一步都踩在工人们的心尖上。
“看什么看！
是不是觉得老子罚你罚少了？”
刘建军的嘴角撇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手上的活快一点！
耽误了出货，老子让你这个月一分钱都拿不到！”
肖业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不想惹麻烦。
或者说，现在的他，还没有惹麻烦的本钱。
他只是把这个名字，和这张脸，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刘建军见他服软，自觉无趣，又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很快，他就找到了新的目标。
“王强！
你他妈是没吃饭还是手断了？
这么慢！
给老子滚起来！”
刘建军一脚踹在流水线旁边的零件筐上，塑料筐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里面密密麻麻的电阻电容，撒了一地。
坐在肖业旁边的王强，一个憨厚老实的同乡，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刘……刘组長，我……我不是故意的……还敢顶嘴？！”
刘建军眼睛一瞪，“不是故意的？
那就是存心的了！
这个月的全勤奖，没了！
赶紧给老子把零件都捡起来！
少一个，扣你一天工资！”
王强不敢再说话，憋屈地蹲下身，开始一颗一颗地往筐里捡着那些比米粒还小的零件。
周围的工友们都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机器的轰鸣声，显得愈发刺耳。
肖业的眼角余光，看到了王强那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首线。
放在操作台下的左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但他最终，还是松开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默默地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将自己完成的电路板，悄悄地往王强的区域，推过去了几块。
王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
刘建军的训斥声还在车间里回荡，一会儿骂这个，一会儿踹那个，像一头精力旺盛的疯狗，在自己的领地里，肆意地宣泄着权力带来的快感。
肖业充耳不闻。
他的大脑，又开始飞速运转。
离家时，他跟爹娘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会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
可现在呢？
他住着十二个人一间的“猪圈”，每天闻着臭脚和汗臭味入睡。
他干着一天十二个小时的活，换来的，却是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微薄工资。
他忍受着刘建军这种人的作威作福，活得像条狗。
这就是他妈的人样？
不。
这不是。
肖业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与周围麻木环境格格不入的火焰。
他要改变这一切。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继续待在这条流水线上，他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他想起了同村那个早几年出来的二叔，据说在城里倒腾服装，去年回家，首接盖起了三层的小洋楼。
他还想起了镇上那个开录像厅的瘸子，都说他不务正业，可人家去年就买了摩托车。
这个时代，好像有无数的机会。
只是这些机会，似乎都跟他们这些老老实实待在工厂里的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为什么？
肖业想不通。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要赚钱。
赚很多很多的钱。
多到能让爹娘不再下地干活，能让弟妹安心读书，能让他把钱首接甩在刘建军那张狗脸上，然后告诉他——老子不伺候了！
时间，就在这机械的动作和沸腾的思绪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当墙上挂钟的时针，终于颤颤巍巍地指向六点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慢了手上的动作，竖起了耳朵。
整个车间，弥漫着一种黎明前般的死寂。
下一秒。
“JIIIIIIII——！”
解脱的电铃声，再次划破长空！
轰！
整个车间，仿佛一个被瞬间点燃的火药桶，彻底爆炸了！
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扔掉了手里的工具，从座位上弹射而起。
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食堂！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从狭窄的过道里汹涌而出，每个人都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推，向前挤。
这是一天中，最重要，也最惨烈的一场战斗。
因为去晚了，别说那仅有的几片肥肉，你可能连菜汤都喝不上一口！
“业子！
快！”
王强也被这股人流裹挟着，他回头，焦急地对着肖业喊了一声。
肖业没有立刻冲出去。
他只是平静地将最后一块电路板摆放整齐，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他被身后的人狠狠地撞了一下，却纹丝不动。
他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的、为了几口饭食而奋不顾身的人潮，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只有一种异常的、近乎冷酷的冷静。
他的战场，从来就不在这条流水线上。
从今天起，他的第一个战场，在食堂。
王强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回头看肖业还没跟上，急得满头大汗。
“业子，快他妈冲啊！
再晚点，连刷锅水都抢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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