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吉亚，哥里镇。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高加索山区，天空是一种灼人的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这座小镇染成一片灰白。
干燥的风卷起街角的尘土，混合着牲畜、炊烟和烤馕的味道，构成这里独有的、粗粝而生动的气息。
房屋大多低矮，依着地势杂乱地挤在一起，斑驳的墙壁上爬着龟裂的纹路。
远处，高加索山脉巨大的、终年积雪的山脊沉默地矗立着，像一道亘古的屏障，也像一群冷眼的旁观者，凝视着山脚下这微小而喧闹的人间。
在这片被群山环抱的舞台上，生活是一场关于生存的、从不间断的戏剧。
我们的主角，此刻还只是一个名叫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朱加什维利的孩子。
镇上的人们，更习惯叫他的小名，“索索”。
索索并不起眼。
他身材瘦小，比起同龄的男孩，甚至显得有些孱弱。
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漆黑，像两口深井，里面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以及某种随时可能迸发出来的、炽热的东西。
他那张尚未完全长开的脸上，己经能看出清晰的轮廓，线条有些坚硬。
他的头发浓密而黑，倔强地覆在额前。
此刻，他正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在镇中心一片尘土飞扬的空地上玩耍。
他们的游戏很简单，无非是追逐、角力，或者向一个划定的圈圈里投掷石子。
孩子们的叫喊声、笑声和争执声，混杂着商贩的吆喝、女人的呼唤，构成了哥里镇最平常的午后交响。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冲突的起因，是一颗光滑的、带着花纹的鹅卵石。
索索先发现了它，将它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他很喜欢。
另一个男孩，名叫格里戈尔，比索索高出半个头，肩膀也宽厚不少，他看中了这颗石子。
“给我。”
格里戈尔伸出手，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命令。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常在一起玩的伙伴，像他的影子。
索索抬起那双黑眼睛，看了看格里戈尔，没说话，只是把握着石子的手收回到身后。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听见没有？
把那石头给我！”
格里戈尔上前一步，声音提高了，带着威胁。
他身后的两个男孩也围拢过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
空气瞬间变得紧绷。
其他玩耍的孩子都停了下来，紧张又带着些许兴奋地注视着这场即将发生的争执。
在孩子的世界里，这样的强弱对峙，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我捡到的。”
索索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
“捡到的就是你的了？”
格里戈尔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推索索的肩膀，“在这里，我看中的东西，就是我的！”
索索被推得踉跄了一下，但他立刻站稳了。
他没有像其他被欺负的孩子那样哭喊或者逃跑，反而向前踏了一小步，几乎要顶到格里戈尔的胸口。
他仰着头，那双黑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怒火和固执。
“是我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子。
这种毫不妥协的姿态激怒了格里戈尔。
在他看来，索索的反抗是对他“权威”的挑战。
“你这个麻脸小子！”
他骂出了最伤人的话，指的是索索不久前患天花留下的浅浅疤痕。
同时，他猛地伸出双手，用力把索索推倒在地。
尘土扑了索索一身，他的手肘在粗糙的地面上擦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周围的孩子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有的甚至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他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弱者服从强者，这是哥里街头不变的法则。
但索索没有认输。
他一声不吭，用手撑地，迅速地爬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去拍打身上的尘土，只是再次站到格里戈尔面前，用同样的眼神盯着他，仿佛刚才摔倒的根本不是自己。
“把它给我！”
格里戈尔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恼怒地吼道。
索索的回答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石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格里戈尔彻底被激怒了。
他挥起拳头，朝着索索打了过去。
他的伙伴们也一拥而上，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索索瘦小的身体上。
索索根本无法对抗三个人的围攻。
他倒在地上，蜷缩起来，用手臂护住头脸。
他没有求饶，没有哭喊，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他只是咬紧牙关，承受着击打，那双从手臂缝隙间露出来的眼睛，依旧像两簇黑色的火焰，死死地、不屈不挠地烙在格里戈尔的脸上。
那眼神里包含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一个孩子应有的愤怒。
那里面有仇恨，有被羞辱后的狂暴，还有一种……一种冰冷的、记下一切的执拗。
格里戈尔打着打着，动作慢了下来。
他有些慌了。
他打过很多次架，对手要么求饶，要么哭喊，要么逃跑。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倔强得像山里的野草，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最好今天打死我，否则……”否则会怎样？
格里戈尔不敢想下去。
那眼神让他心里发毛，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停下了手，色厉内荏地又踢了索索一脚，啐了一口：“疯子！
我们走！”
他带着两个伙伴，悻悻地离开了，脚步有些匆忙，仿佛想尽快逃离那双眼睛的注视。
围观的孩子也渐渐散去，空地上只剩下索索一个人。
他慢慢地，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衣服破了，脸上沾着泥土和一点点血丝，浑身都在疼。
但他站首了身体，第一件事就是摊开手掌——那颗光滑的鹅卵石，还好好地躺在他的手心。
他紧紧攥住了它，仿佛攥住了某种胜利。
他抬起眼，望向远处那沉默的、巨大的山影。
夕阳正开始西沉，给雪山顶端抹上了一层残酷而壮丽的血红。
他就那样站着，一个小小的、孤独而倔强的剪影，嵌在哥里镇黄昏的画卷里。
这场发生在尘土中的、微不足道的孩童争斗，仿佛一个模糊的预言。
那个绝不求饶的瘦小身影，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黑眼睛，似乎在无声地宣告：他未来面对所有看似强大的敌人时，都将秉持这最初、也是最本质的姿态——永不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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